第3章 是名马,也是美人
脏女娃并不理会男子的自说自话,吞了块酱肉,一抹油嘴,大大方方地,也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梅花酿虽好,但桃花酿更佳。以梅花入酿,其味幽隐,又取的是腊月之梅,此时所用山泉过于冷冽,再于酒窖中封藏数年,入口只觉香气暗沉,酒气冰寒,春季饮用不甚好。不过其余倒无可挑剔。”
头头是道地讲完,脏女娃又端了男子的杯子,嗅了嗅,点点头,仿佛深谙此道。却见男子不为所动,依旧是云淡风轻地微笑,女娃大为恼火——如此出尘的良人,怎地也这般惺惺作态!不服气地撇撇嘴,接着讲:
“而桃花酿则不同,桃花生来便温暖烂漫,《诗经》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是以桃花之烂漫贺芳龄新娘。且桃花发于春,此时山泉甘甜柔和,酿后开坛则花香醉人,入口只觉春光暖气满满当当,即便酒不醉人,人也自醉。不过桃花酿过于秀气,不配舔血修士,倒只适合书生、女子。”
说完,女娃还刻意刮了男子一眼,似乎在暗讽他这般超凡谪仙人,却不知桃花酿更适合他。可温和男子仍然不为所动,只是脸上笑意更浓,呷了口梅酿,笑言:
“这又是跟谁背的?”
脏女娃睁大了眼——竟头一次有人看穿她的把戏。以前每每对些有富贵之态的公子哥背上一段,人家还当她是个没落小姐,往往会多给些吃食。女娃实在不解:
“喂,‘温脾气’,你怎么看出来的?”
男子不回答,同时对新外号没甚表示,仿佛他本该叫这个名字。男子仍温和看着脏女娃,一言不发。女娃只觉无趣,便又张口:
“城南私塾先生说的,当时他正举着桃花酿,向这儿的掌柜比着酒哩。”
“私塾先生自己酿了桃酿?”
“是。”
“那他在何处?”
“死了二百七十一天了。”
男子不笑了,眼前这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女娃谈及生死时竟这般从容,好像在说一只无谓野猫。男子心头微动,但脏女娃这时反倒脸上古井无波,还啃起了鸡腿,她又打量了男子一眼,思考了片刻开口说:
“我叫崔静姝,生下来就没爹没娘,是私塾崔泽先生养的我,名字也是他给起的,是取自《诗经》中‘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说他遇我那日是在城南的角楼上,看见一老妇卖婴,便花了二十文钱把我买下,觉得我像这诗里候人的静女。先生很喜欢《诗经》。”
温和男子听了只笑笑,像是出于礼貌,说:
“我叫温清朗。”
“你还真姓温啊,看我外号取得多厉害!”
女娃一脸兴奋,把这个巧合当作自己聪明才智的佐证。紧接着,她像是许久没同人讲过话一般,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
“别看我长得小,我是吃得不好,我今年也有十五了,跟着崔先生学了识字、念书。不过我不喜欢念书,枯燥得很,几年才堪堪看了一两本,现已忘干净了,我只记我感兴趣的——崔泽只许我叫他崔先生,不过我也不想叫他爹,我爹必须武功盖世——至少要有剑九那么高。可剑九这般人也不配当我爹,剑九一身绝世剑术,却只斩妖,不曾听过他惩奸除恶,现在坏人可多了,一身本事不拿去惩恶扬善,只在那杀些不知好坏的妖人算什么修者!”
崔静姝恶狠狠地说,又撕下一块肉,仿佛在表达自己对剑九的恨铁不成钢,但这时她又神色一黯,低声说:
“不过我也佩服剑九,剑术滔天,从不讲理。讲理不如拳脚有用,崔先生就是只会讲理,才会被坏人杀掉。”
温清朗此刻心头动容,这个有着好听名字的脏女娃对天下法则的认知过于成熟,令人心疼。却又见崔静姝拿了鸡腿、酱肉直往兜里塞,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是晚上的,这是明早的,这是明午的……”
“你可以跟着我。”
温清朗突然打断,像是鬼使神差。但女娃却一皱眉:
“同情我?”
说完便欲起身,却又听见温清朗说:
“不,是你应当跟着我。”
“跟着你有什么好的?”
温清朗笑笑,双手一摊:
“没什么不好的。”
“你可会武功?”
“会一些。”
崔静姝也不吃惊,“温脾气”气质如此脱俗,说不会武功才是反常。崔静姝又问:
“那你武功可有剑九大剑仙高?”
却见温清朗面色严肃几分:
“那人不配称仙。”
崔静姝心头一惊——这人口气好生猖狂,连威名远扬的剑九也不放在眼里,她故作镇定,接着说:
“意思你武功要高过剑九,吹的吧。”
说完却看见温清朗认真脸庞上嵌着的温柔双眸,她心头一颤——这般温柔眼神是平生仅见了,没来由地使人信服。崔静姝心头已有答案,却仍用手捏着下巴,装作苦思之态,沉默良久才开口:
“那本姑娘就跟着你,你可是捡到宝了。”
温清朗不在意女娃口中的无谓之语,饮了口杯中酒,说:
“你以后可以叫我师父。”
崔静姝只撇他一眼:
“想占本姑娘便宜?哼,才不,就叫你温脾气!”
温清朗倒是一惊:这女娃着实顽劣,分明是寄人篱下,却仍是那副无理模样,可他也不太在意,权当崔静姝是匹缺了调教的野马。
崔静姝有了生活保障,窃喜之余又将先前揣着的食物掏出来,不紧不慢地接着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还不停同温清朗讲着些莫名话题:
“温脾气,你杀过人吗?”
“杀过。”
“什么人?”
“恶人。”
“好!”
崔静姝只听恶人身死便一阵雀跃。
“温脾气,你家住哪?”
“很远。”
“有多远?”
“用脚走不到。”
“又在吹牛,难不成你是飞过来的?”
“御剑来的。”
“你是剑修?”
崔静姝仿佛发现了新奇事物,停了口中活计,一下凑拢来,立马接着问:
“剑术有多高?”
温清朗顿了顿,思忖片刻,开口道:
“比剑九高。”
“这般胡话讲一次就行了啊,吹上瘾了还,人剑九剑术有天那么高!”
温清朗面色一沉:
“剑九没有。”
崔静姝看他这副严肃模样只觉诧异,这还是“温脾气”头一次流露温柔以外的神色。她猜想温脾气定然认识剑九,两人间也定然有什么仇恨,不然为何温清朗对剑九芥蒂如此之深。她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猜想男人之间大抵是夺妻之恨,便欲旁敲侧击一番:
“温脾气,你有妻子吗?”
“没有。”
“怎不找一个?”
没想到温清朗神色一怔,停顿良久。崔静姝还以为自己猜中了,正打算来个幸灾乐祸,欲出言奚落他一番,却听见温清朗轻轻开口:
“曾因酒醉鞭名马,不敢情多累美人。”
崔静姝一愣,感情温脾气停顿不是为甚夺妻之恨,是有故事哩。她刚想问问个中细节,却听见酒馆门口传来一个女声,清脆胜过银铃:
“姓温的,你敢说我是匹马,难道我算不上美人?”
崔静姝抬眼望去,见一女子身着白裙,青丝飘扬,一张明丽脸蛋,女子一咧红唇,露出明亮皓齿,正巧笑嫣然。这一笑,使馆外春光失了颜色。一阵微风拂来,吹过明丽女子身上的洁白长裙,仿佛是吹过青山绿水,让人心神荡漾,只觉和丽舒畅。
温清朗并不回头,只是脸上随即含了笑,温柔目光迷离几分: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不就是说的你这个大美人吗?”
“后一句呢?”
“‘邂逅相遇,与子皆臧’,的确说的我们。”
明丽女子又再一笑,笑容明媚无比,仿佛遇到了平生最开心之事:
“读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