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寿宴之上
灵珠子轻叹一声。
圣人们的考量他不想去深思,但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
一百年前三界异变,昆仑玉虚麒麟崖处由天地孕化出一件先天至宝,其物甫一出现三界圣人便都知道天道的意思了。
【先天至宝封神榜出世,欲合仙、神两道为一也。】
神与仙是有根本区别的,凡人不知其中差异,便神仙神仙的口口相传,有时将以普渡世人立道的神当成隐居避世的仙人,也会去求立心远离尘俗清静无为的仙人时时照拂,不应不答便会觉神仙不灵。
也因着这一层原因,出了无数乱事,大道无情亦有情,将众生苦相皆晓,便孕化出封神榜打算消弭此等恩恩怨怨。
此事做好,便是一件大功德,任是哪一方势力都不愿意放过,封神榜虽然诞生在昆仑,但三界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宝物能者为之”,最后是谁册封诸神倒也不一定。
今日娲皇宫中,又有谁能瞒天过海,叫所有人都不发现,毁了这场寿宴?
无非便是其余几位圣人的打算,要将他这昆仑山送来哨子再原原本本送回去。
灵珠子哂笑一声——这倒也是符合了子之说的话了。
自己是昆仑阐教镇教的宝贝,因着天尊的意思上九重天做了个使者,也是自己身份的分量足够,今日才只是设计一番,而不是直接杀了。
正这么想着,他突然听见一道清丽的女声。
“灵珠子?”
他循声转头望去,瞧见白矖已快步到了他的身前,白衣仙子环顾了一圈,神色逐渐凝重,最后目光停留在损毁的蟠桃上,开口问道:“子之呢?”
灵珠子淡然道:“是我失职。”
白矖一怔,下意识道:“你才到桃园府没多久,何来失职的说法?子之身为看守,蟠桃近在咫尺却没有看好,本就是他的问题,你这是……”
她似乎意识到什么,陡然卡住了声音,一双好看的眼睛里面神色有些复杂,更有些不甘。
灵珠子便叹气:“子之还有十日修得自由身,何必去为难他?”
白矖秀眉微皱:“灵珠子,你自然知道蟠桃被毁寿宴被扰是何等的罪责,本与你无关之事,你何必承担下来?”
她没有处在灵珠子那样悬危的位置上,此刻只隐隐意识到什么,却不大愿意细想,只打算装了糊涂,遂有此问。
灵珠子看出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看着白矖的眼睛,认真解释道:“怎么与我无关?”
他又笑道:“若非我莽莽撞撞解了结界,又怎会让贼人钻了空子?我本也就是逃不过责罚的。而且……白矖,你也要成熟些了。”
“可!”白矖立即反口想说些什么,但她知道灵珠子本不是娲皇宫的人,此刻她也没有资格置喙娘娘的决策。
她垂了垂眸子,道:“也罢……你若是真的执意担下子之这份罪责,便好自为之。我不可能包庇你,也不可能与娘娘求情。”
这旁人面前温婉含蓄的仙子此刻语气里有些明晃晃的不悦,灵珠子听出来了,却也只是含笑颔首。
白矖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最终转身拂袖离去,灵珠子则是出了府叮嘱诸道童皆不可说出今日子之之事,打点了事情经过后整理了一番仪容,便向着娲皇宫主宫而去。
白矖先灵珠子一步回了主宫,待灵珠子踏入其中,便见方才的热络之相一扫而净,此刻气氛肃然,浑然没有热闹的意思。灵珠子心中知晓是白矖汇报了蟠桃一事,便上前几步走到大殿中央,俯身跪下请罪。
主座之上的女娲沉默不语,看不出态度,端的是莫测深沉。而席间都是一片寂静,龙族席间敖恒死死的低着头,一言未发;昆仑席间的杨戬看了看跪伏在地上的灵珠子神情莫名,最后终于还是千言万语化作无声的一道冷笑。
灵珠子再次低下头,额叩在玉砖上,一字一顿又道:“灵珠子失职,请娘娘赐罚。”
他虚长了两千多岁,跪叩的动作最是熟练的,圣人们早已淡薄情义,只端持着些礼数罢了,在娲皇宫一千多年,他早就数不清自己这般跪了多少次了。
这次女娲终于开了口,她缓缓浮上了笑容,近乎是慈悲的对灵珠子道:“你这孩子,起来罢,算不得什么事,何必这样惭愧。”
这件事本也不是阴谋,近乎等同于阳谋了,谁一眼都看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也因此在场诸仙听见女娲的话却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不是女娲打算赶走灵珠子?
可灵珠子在女娲身边随侍一千年,听得出女娲的意思。
好歹他也在女娲身边陪了千年有余,只因为一件错事就赶了人走,未免不太好听,便沉静答:“今日娘娘诞辰,灵珠子做了错事,自然要罚。”
女娲运起神力将灵珠子扶起,又为他贴心的拂去衣服上的褶皱。她叹息,似有意无意的对众仙道:“灵珠子是个乖孩子,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些年,我看他便如同我的孩子一般,今日既然已知晓错误,我便在这生辰之时徇一回私,饶了你这一回,快入座罢,莫坏了时辰。”
“谢娘娘恩典。”灵珠子知道礼数,从容拜谢了女娲恩典以后便回到了女娲主座一旁,与白矖坐在一起。
至于那蓄意破坏寿宴蟠桃的凶手,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自然没有人主动提起。
因此这一下子场面就沉寂了下来,鸦雀无声,灵珠子坐下后女娲才又笑着道:“还望诸位宾至如归。”
听见女娲客套,诸仙也纷纷捧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只是杯酒之间人人心中各怀心思,打量这次诸方大佬们,暗叹一句上位者的心思捉摸不透。
而灵珠子作为方才事件的焦点,又兼之身份特殊,自然不断有人朝他敬酒,灵珠子不会饮酒,便以茶代酒,客套笑着饮下。只是他本就生得好看漂亮,唇红齿白,瞳光流转间眼中金莲盛放,如今一笑更如新月摇影,清辉生晕,比这满堂金碧辉煌都艳姝耀眼。
同他敬酒之人见此都无不被这般容色惊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当下敬酒的便又多了些。
灵珠子心知怎么回事,笑容险些没撑得住,他最是讨厌旁人过分注意他的皮囊,许是天界面上再光明正大私底下也有腌臜,活了多少年的老家伙们早就对性别模糊了概念,有些人六根未净,只要长得好看就垂涎,灵珠子虽知并非所有人都是龌龊之徒,只是至宝纯正天性使然,叫他不免厌恶这种情况。
昆仑席间的杨戬其实正在偷偷看他,看见灵珠子的笑容一怔,只觉得这笑容似乎有些熟悉。
他脑袋一疼,一时思及往事失神片刻。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是对着这位讨人厌的师兄失了神,顿时有些羞耻,连忙收回眼神,却满脑子都是刚刚见到的笑容。
他有些心烦意乱,只觉得灵珠子真的叫人讨厌,少年儿郎性子尚且轻狂,自己也没意识这是有些赌气似的想法。
其实杨戬自己心里也知道,没有灵珠子为他和敖恒顶罪,没有灵珠子特殊的身份,这蟠桃之事甚至有可能会闹到天帝那一边。
他是为数不多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的人——也因此有些想不通的事便把原因归结于灵珠子的身份上了。
杨戬如今,最迫不及待摆脱的人,便是他那两位亲戚了。
西王母虽收留他在西昆仑长了这么些年岁,但她本人常年住在九重天,更多的时候还是她座下的使者青鸾照顾自己,是以他实在是没办法对他们有多少亲情。
他好不容易离开那座囚禁自己的洞府,跟着师父太清真人去到以前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是东昆仑中修习道法,终于有机会去寻找失散十年的父母,问一问他们为什么要抛弃自己。
无论如何,无论要牺牲什么,他绝不可能和天帝认罪,绝不可能回到天界一直顶着天帝侄子的名号长大,以后做个他最讨厌的天庭走狗。
这次是他欠灵珠子的人情。
杨戬紧紧捏起拳头,最后又缓缓松开,神情复杂看着手。
他杨戬不喜欢欠人情,这人情自然最后会还给灵珠子。
思及此处,杨戬不由转头看向龙族席间的敖恒。
他想的是敖恒是被他强行拉着带走的,看之前的样子应该和灵珠子关系不错。此刻心中的愧疚定然比他更要深,谁知道这一眼看过去,却见敖恒的神色有些讶异。
于是他顺着敖恒的目光望去。
大殿的中央是有一轮晶莹剔透的棱镜的,用以女娲观测人间。
俗话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也是今日是千载难逢的天上和人间都在这时是女娲诞辰,女娲才选择大操大办,这棱镜里映照的,自然就是人间的祝贺。
可……
待杨戬看清楚里面是什么画面的时候,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
人间。
此时人间的帝王乃是商王成汤的第三十世孙,名曰子受,继位已有七年有余。
殷都乃是商的都城,这些日子却一直都惶惶不安着,原因无他,乃是二月初的时候北海传来消息,说反了袁福通等七十二路诸侯。子受听罢大怒,敕令手下重臣闻仲兴兵讨伐征北,这一去已然有了一个多月,兵刃未至,百姓不安,百官正是头疼的时候。
因而前些时候礼官说三月十五乃女娲诞辰,请子受大礼操办以定民心,得了满朝文武的赞同。
先王帝乙有三子,长子次子皆不成器,空有一身赤胆忠心却无治国之能,幼子子受却是被养的娇纵霸道了,文武双全性情却坏,帝乙身体不佳,病痛之下勉强撑了三十年崩卒,临终时帝乙自知子受无德,便托孤于太师闻仲和丞相商容。
只是闻仲和商容到底只是臣子,子受性情乖戾,稍不顺心便有脾气,是以奸贼之人上位讨巧哄骗君王,子受便是最为宠幸费仲、尤浑二人,几番劝阻也无用。
礼官提议大办女娲诞辰,费、尤二人就说耗银太多,闻太师在外征战,恐伤国库,子受便驳回了礼官的提议。
如今国内上下人心不安,闻仲又北征叛军,商容实在是无奈,这时候武成王黄飞虎登门拜访,劝老丞相从费、尤二人入手,商容虽看不起二人,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做活马医。
后来他们送了不少金银给费、尤二人,叫他们收钱办事劝子受操礼定人心,费、尤二人拿了钱财喜不自胜,连夜花言巧语劝得子受回心转意。
说起来倒也是一桩笑谈。
子受初听二人之言还疑惑二人为什么又转头要办,费、尤二人便作痛心疾首的模样,说一日他们二人休沐时一同在都城里散步,看见百姓愁眉苦脸,一问才知道百姓都说女娲娘娘乃是人之母,不办诞辰不敬神明,只怕大王伤了德行。
子受听了这话不高兴,正要训斥,又听见二人急忙说道。
“百姓如此爱戴大王,才忧心大王与仙神的关系,若不是打心里信服亲近,哪里有人会愿意替旁人操心呢?”
子受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立即着人下去办事,还特地嘱咐一定要极尽奢华隆重,让女娲娘娘瞧见他的德行。
费、尤二人一听就知道有油水捞了,也是高兴得不能自已,又谄媚着说了许多好话,哄得子受大赏二人珠宝,还提笔写了“忠君爱国”的牌匾,叫人挂上二人的宅邸上了。
这事也便这么定下来了。
到了今日子受一路乘御车到女娲宫进香,驾出朝歌南门,看见家家户户都焚香设火、结彩铺毡,好一派喜庆的模样。
自己带着三千铁骑,八百御林,黄飞虎保驾,满朝文武随行,巡游大半日才进女娲宫。
天子离辇,上大殿,香焚炉中。
子受观看殿中华丽,本也不怎么用心,觉得礼数繁重,敷衍着做了,这下看女娲宫装潢得漂亮,又想给外面人做些虔诚样子,就负手在这大殿里转来转去,细细观品这些好物件。
不知不觉子受也就这么转进了内殿,这里头香火气重,他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口,连连咳嗽,身边的侍官吓得面无人色,急匆匆的跑去开了内殿的窗透气。
子受被一呛心里不悦,正准备发落这些个不称心的侍官,外面一阵风就刮过来,吹起了内殿女娲神像前的纱帘幔帐。
这般供奉神明的宫殿都是有天上童子下来指教雕刻神像的,女娲像更是百年前成汤请了天下奇工巧匠按着童子的话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栩栩如生恍若真人。
只见这纱帘后面的神像容貌端丽,瑞彩翩跹,国色天姿,婉然曼妙,子受登时被勾了神过去,直直盯着神像不放眼。
侍官见子受失了神,又害怕君王招惹神明,喊了好几声将子受喊回魂,子受不怒反笑,抚掌朗声笑道:“孤贵有四海,宫内却无这般颜色,实在是可惜!”
侍官听见这话吓得魂飞九天,子受哪里管他害不害怕,叱令他们取来笔墨,提笔挥毫在内殿墙上做了一首诗,极尽糜艳生色。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出去取笔墨的侍官吓得半死,连忙与外面等候的文武百官说了这件事,百官听罢骇然,等到子受出来,都凑上前去劝谏子受赶紧叫人涂抹了淫诗,别冒犯了神明。
子受哪里管他们,他还沉浸在女娲美貌当中,飘飘然上了御车,也不理睬百官。
百官面面相觑,也不敢擅自涂抹了商王的诗,只怕连累全家人,便唯唯诺诺的跟着子受回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