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辽民
生意是做起来了,赵峥也忙得不可开交,自己就一个人,帮手只有铁匠铺的小徒弟狗娃,平日里干活如果主人家不能出人帮忙,有时候不得不临时雇人,熟练工少,全靠临时工赵峥就不得不都自己盯,遇到几个工地同时开工,赵峥就要到处跑,真正地忙得飞起,时间短还成,日子一久,纵使铁打的人也累得不行。
这天,赵峥正在村东刘大爷家的工地上忙活,忽听村外远处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夹杂着哭声,赵峥带着手下工人好奇走出院子观看,只见通往县城的土路上一队人正向村子走来,扬起一阵尘土。
众人均觉奇怪,纷纷向村口聚集起来,不一会儿村口就聚了好多村民,里正等人也到了村口,队伍走近,众人已瞧见走在队前的是县里叫王二的衙役,平素里常来钱家洞,与村里多有熟识,虽少不了借机会吃拿卡要,但人还算不得坏。
那衙役身后,跟着一队百姓,迤逦拖出去老远,怕是不下大几十口,无论男女老幼都用绳子栓了右臂,如糖葫芦般穿在一起,队伍中所有人都面有菜色,灰尘满头,不知受了多少苦才来到这里。
见队伍走进,钱里正忙迎了上去,拱手到:“王都头,有日子没见了,这是有何贵干啊?”
“钱员外,这相有礼了。”王二拱手做了一揖,虽说自己算是官面上的人,但对钱怀仁这种地方上的地主乡绅,还带着一层亲戚关系,公事上说说官腔,却是不敢抖什么官威的,客客气气地说道:“某家奉县太爷命,解内附辽国乡民二十三户七十八口迁入钱家洞,实到七十六口,现来交割。”
“又是辽国逃民啊。”钱怀仁一脸不出所料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接过王二递过来的名册粗粗一翻,就在交割文书上签名画押。王二收起公文,揣进怀里,“什么辽国人,我呸,这里一个真契丹都没有,全是些忘了祖宗的汉民,现在辽国和金国在打仗,就紧着往我们大宋跑,官家慈悲,还命各州府县收留安置,他们倒是能活命,养他们的钱还不是要派给我们河北父老,真是一群杀才。”王二愤懑地骂道,他虽是县里的衙役,也最多就是个能欺负欺负平头老百姓的小虾米,自去年大宋与金国合谋攻辽夺回燕京六州二十四县,其中曲折颇多不光彩之处,与其说是开疆拓土的胜利,不如说是一场全方位的惨败,不论向金国的赎地款,战后州府重见辽民安置等等都要花钱,这自然就摊派到了临近的河北地区,税赋虽然没涨,但物价奇高,一斤盐都已卖到300文,河北百姓收到的盘剥更盛,以致民怨沸腾,王二自然也深受其苦,自然而然地怨恨起辽国人来。
钱怀仁看了看辽民的队伍,皱皱眉道:“谁说不是呢,我们村本就人多地少,现在又哪有多余的地分给这些辽人,县里给下的钱,都是按着下等旱地的价格,谁又愿意把自己的好田贱卖啊。”
“这也没个法子,谁叫这些辽狗不在燕京待着,尽往咱们河北跑,再跑怕是要跑汴京去了,现在到处都是这样的章程,官家说许辽民田地耕牛,却只见钱粮一车车、一船船地往东京运,不见有把田和牛送出来的,上面派下来,县里也无法,还要里正想办法安排吧,安置费用都已发给这些辽狗,务必公平买卖妥善安置,别生出什么事端来。”
“自当遵命。”钱怀仁无奈地点了点头,回头招呼钱三郎道:“三弟,你陪王都头去我家,等下一起陪王都头吃饭。”
“不劳里正费心,县里还有差事,我交割完就要赶回,否则县太爷要责怪下来了。”王二一反常态地拱手谦声道,说完跟熟识的几人拱拱手,回身往回走了。
钱怀仁虽然纳闷,却也没多挽留,看着王二渐渐远去,又见被拴着的众辽人的落魄模样,心中不觉生出一股“你们也有今天的”的得意,要知宋国虽只是华夏大地上的政权之一,北有辽金、西有大夏、吐蕃、西南有大理、交趾,但宋人往往自认为是华夏正朔,上承汉唐,自称“汉人”,即便是约为兄弟的北方大国辽,普通百姓依旧普遍视作是蛮夷番邦,即便有承袭汉制以汉人为主的辽南院,即便是宋国的统治阶层都想当然地以为辽地汉人都是心向中华的汉人,然而现实就是如此啪啪打脸,去岁宋联金灭辽,童贯帅宋军张贴黄榜,宣传吊民伐罪之意,妄图收复燕云,却不见有辽地汉民箪食壶浆出迎“王师”。实际上,燕云汉民已经习惯了辽朝对他们的汉化统治,他们并没有中原汉人那种强烈的夷夏观念。倒是有一部分辽朝胡汉官员因高官厚禄,和宋国私下来往献城纳降的。
消息传回国内,再由“说话人”编成话本,在民间广为传播,辽地汉人都是些忘了祖宗有奶便是娘的形象就更是深入人心,对于尤其重视家族传续、忠孝礼义的宋人这更是无法接受,再加上辽国在对金作战中接连失利,民间对辽人,尤其是辽地汉人的轻视更甚。
但见这些人神情委顿,衣衫褴褛,钱怀仁终究心中不忍,招呼众村民给辽民松了绑绳,将众人带到宗祠前的空地稍作歇息,好在正值盛夏,这些人免了受风挨冻之苦。钱三郎拿了名册,带人逐一核对人口,补入村籍,事毕回转进祠堂与钱怀仁和一众族中长辈乡绅开起会来。
乱了半天,好容易有了个条理,赵峥也在人群中帮着忙,一个穿着脏得看不出颜色来好像原来质料还不错的老人哆哆嗦嗦的从行囊中掏出几页纸来,递给赵峥,“小哥,能不能行行好,先给买点吃的,孩子们都两天没沾水米了”。
赵峥愣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几张纸,一看却是几张当七百七十文的官交子。要知道,交子最早起于民间,流行于宋朝,是世界历史上最早的纸币,然而宋官府只见纸币对经济流通的促进好处,发行纸币的“铸币税”,却不懂起背后的经济学原理,自仁宗朝起,政府用度多有依靠发行交子填补财政缺口,制使交子大大超发,官交子的信用几近崩溃,民间流通宋国百姓已经变得只认铜钱,不认交子。
老人见赵峥看着手里的交子,没有做声,以为嫌少,哆哆嗦嗦又拿出几张,塞到赵峥手上,连忙道:“小哥,在真定官府要把金珠细软都强换成这交子了,说是这就是钱,行行好,我这黄土快埋了的老头子没关系,但孩子们不行啊,你看……”言语已经有些哽咽,说完一脸期待祈求地看着赵峥。
原来自打宋官府赎回燕云六州之后,官府意识到人心不稳,原六州百姓加上陆陆续续从辽地和被金国占领区逃来的百姓,恐有变故,于是一边将河北两路、京东两路流民、招安的罪民强制迁往六州,同时对六州剩下的百姓连骗带强制的向四路移民,对六州百姓多按官价收买乡民带不走的不动产的,待到个州府,又强制性的将他们手上所剩无几的细软强制性地换成官交子。
赵峥看这老人的眼神,心里十分不忍,把饺子交到狗娃手里,说:“回去那些粥饼清水来,再拿我柜上的钱向邻里买点米粮”。
狗娃接过交子,嘴巴动了动,终于没说什么,转身去了。
其他人见交子在赵峥面前能用,也从衣服、袖子、行囊里纷纷掏出官交子来,向身边的乡亲帮着买吃食,却引得村民纷纷摇头,只有少数几个好心的富户勉强收了些,很多辽民纷纷拿着交子都来找赵峥。
赵峥开了头,也不好不接,看着这些辽民祈求的眼神,心中不忍,心里暗暗计算了下交子的数额,自己还能应付,于是心一横,都接了下来,朗声安抚了一下众人,转身回家张罗起吃食,其他村民见赵峥出头,好心地也跟着赵峥张罗了起来,赵峥心想,不管有没有钱,先让这些辽民吃饱了再说。
祠堂内,钱怀仁正和众人商议,虽说就七十多人,但如何安排着实让人头疼。钱家洞本就人多田少,纵使偏远处有一片多石少土的荒地,原始五代时村民为了自保修的山寨,早已荒废多年,地倒是不小,有近千亩之多,可地势却高,因无法引水故而一直抛荒着,况且也是有主的,就是给这些辽民分了,等到秋天也种不出什么像样的粮食,这些人生活无着免不了生出事端,这样的例子早已不是什么新闻,若是要让村民接受废纸一样的交子,换自己的田地,任谁都不会同意的,就是那片荒地多少也要几个钱,却不是用废纸就能换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想了又想,一时众说纷纭,也没个准主意,钱怀仁虽也同情这些辽民,但要拿出自家的田地换来一堆废纸,自己也舍不得,更别提开口号召大家了。
外面有人进来通报,说是赵峥收了辽民的官交子,正带着人给辽民煮粥分饼。钱怀仁听了,倒觉得赵峥这处置倒是大气,虽不知他是否有什么主意,但也大家都知道这青年是个能人,于是钱怀仁命人把赵峥叫来。
赵峥知道按他的身份,还不够进宗祠议事,不知为何钱怀仁叫自己进来,绕过供奉钱氏祖先牌位的前堂,转入后堂,见八个老头依次坐着,每人身后都站着一两个青年,赵峥认得这些都是村里的长辈,连忙拱手见礼,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