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葬花冢仙逝絳珠草 失通靈誤竊通靈玉
綠點黑紅卷之
第八十八回
葬花冢仙逝絳珠草 失通靈誤竊通靈玉
話說這天夜裡黛玉醒來,寶玉知道黛玉只是睡的沉些,並不奇怪。二人便認定了賈母做主的大上房大床先已婚配,便躺在了同一個枕頭乾坤之上,擠進了同一床被子陰陽以裡。因石頭被警幻扣在了一隻杯子下頭,不得眼見,只能耳聽,聲如柳浪聞鶯時麝月醒了,因問道:“誰吹熄了燈?二爺想小解,還是吃茶?”寶玉問黛玉:“妹妹想小解,還是吃茶?”黛玉道:“鬧了一夜,還真渴了。”寶玉吩咐:“我們吃茶。”麝月聽說伸一臂於帳內,拿了寶玉起夜的鶴氅披了,起身摸黑,先重點亮了燈,向盆中洗了洗手,又向桌上去拿杯子。見一隻杯子扣在桌上,道:“奇怪,誰這麼著放的杯子?”
拿起了杯子時,石頭便被燈光閃了眼,只聽見麝月又笑了:“玉怎的跑到這下頭,今兒晚上淨是奇怪事。”拿了那隻杯子往茶吊子前,先倒了些熱水過了一過;再倒了杯茶,接著一手端茶,一手撩起了帳子。寶玉坐了起來,一手已經扶黛玉欠起了身子,一手接過杯子將那喂在她唇上。停了一會兒,再餵了第二口,見黛玉搖了搖頭,便自己喝盡了剩茶。
麝月怔住了,寶玉送回杯子也沒去接。卻一跌倒在了腳踏上,驚道:“天吶,林姑娘真的活過來了!”寶玉忙道:“輕聲,別吵醒了旁人。我林妹妹怎麼會死,我們原就是活的,只不過這一次渥得久些。”麝月跪伏在床沿上道:“這竟是真的?姑娘大難不死,起死回了生,上天有靈,麝月恭喜。麝月冐撞,受了驚嚇衝撞了姑娘。只是姑娘死了多日如何又活回來了,萬望姑娘告訴了,不然麝月只怕站不住了。”黛玉聽說扭身向麝月笑道:“你問我,我問誰?我只記得走進了一片碧藍天就睡著了,如今醒了而已。醒時似乎有過一個夢,夢見了一位神仙姐姐,這會子又都忘了。”麝月聽說忙咬了自己的胳膊,又伸手摸了摸黛玉胳膊道:“天吶,真是疼的,也是熱的!”忙再重新跪好了道:“恭喜恭喜,真真是蒼天有眼!這可是隻有你們這樣打小兒好,一直好到死的才能有的事。麝月給二爺和姑娘恭喜了。”說著便又磕頭道:“恭喜了,”又磕:“恭喜了。”寶黛相視一笑,一齊道:“起來吧。如此別驚了眾人,只管睡,明兒再慢慢告訴大家。”
寶玉將杯子再遞給麝月,麝月接了起身,順手推了秋紋一把,道:“死豬,還死渥著呢。看你明兒早起怎一個殺豬叫喚。”一時悄笑,三人又都睡了。
鐘響七聲時,麝月推醒了秋紋慢慢告訴時。秋紋果然如殺豬一般驚叫了起來,麝月早有防備,忙用一個枕頭捂了過去。等秋紋安定,穿戴梳理好了,方叫進眾人。先在外面告誡了,這才進屋裡見面。一時大家都向寶玉、黛玉道喜。
薛姨媽早摟了黛玉在懷裡,母女兩個流淚。寶釵安慰了,又環顧眾人,一字一句道:“此事萬不可傳出一丁半點風聲在怡紅院外,如今唯有一計,必須是外緊內松。凡必出怡紅院的,更不用說園子外頭去時,不得只一人出去,必須二人同行,必須告訴,經我允許。一出去了,必是二人一起,你看住我,我看住你,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一丁半點口風。倘若露出一字招引大禍臨門,到那時怡紅院裡無論如何留你不得。都聽明白了?”眾人答應:“都聽明白了。”
寶釵遣散了眾人,三人商議,皇上雖一時不在,園子還被錦衣把守著,逃出去難。得等些日子,試著賣通了隆順妃,再化裝潛逃是上策。黛玉自是不能出此屋一步,只命麝月、秋紋二人出入照料。正說著話時春燕跑進來報:“太太往這邊來了。”寶釵忙命黛玉還是躺在床上,各人各屋還像從前一樣。
一時王夫人進來,見眾人過去一樣各忙各的,只走到裡頭瞧了一眼。見帳中寶玉仍是呆坐,黛玉躺著,問了寶釵兩句話,便往稻香村見隆順妃去了。等王夫人走了,三人計議,殮了黛玉一身衣裙在那口棺材裡,命人將棺蓋釘死,抬進了瀟湘館。寶玉和寶釵跟過去假哭了一番,命紫鵑、雪雁、春纖三人守靈。
自此以後,賈寶玉和林黛玉便在薛家母女寬厚羽翼之下,在皇家御園臥榻之側,壘了一個自家鳥窩。聰慧如林黛玉一女,一從沾染了寶玉這個濁物也濁蠢了,鳥窩裡依人春困不醒。這一日不覺亮早,二人白躺在床上嘰咕時,石頭也沒了興致睜眼瞧他們,只一時這邊,一時那邊的昏昏半睡。只聽這邊嘰:“二哥哥。”那邊咕:“哎。”過了好一會子沒嘰咕,才又聽嘰:“好妹妹。”這邊便咕:“嗯。”又許久之後,似乎是黛玉問:“幾時了?”石頭便打了個呵欠,就分不請那邊是哪個玉嘰,哪個玉咕了。只聽見或這邊嘰,或那邊咕道:“管它呢。”石頭懶懶一笑,怎的又跟我想的一樣?又不知幾時,兩邊又要把石頭夾在中間,要悶死石頭。
幸而早就料到有這一招,忙深吸了一口氣時,便眼見又白晝裡氤暈了。每當處身在此種昏曉不明軟硬交集,模糊天地混沌界裡時,多餘的就想起來了,原來這裡就是癩頭仙師說給的溫柔地美夢鄉了。自硬周圍軟的,慢慢的焐的一般熱了時,弄不明白自身是軟還硬,是此或彼的果然妙不可言。萬千世界裡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得意更受享的了。原來石頭和人一樣,這一境界同一造化,可謂登峰造極。退一萬步,也比青埂峰虎嘯猿啼,風吹雨淋的要好。好了得了就此大可安身,無窮樂業了。
一時聽見這邊一玉:“妹妹這幾日飯量見長,咳嗽也沒了,睡得也沉,氣色更好。真是可喜可賀!”那邊一玉笑了:“同喜同賀!可不是呢,你若不提,我都忘了前兒還病著。莊叟有理,‘生為懸疣附贅,死可決潰癰’。”石頭便被莊叟哄迷糊了,不知幾時,又被一玉鬧醒時,只聽:“會懷孕嗎?”一玉答:“不知道,應該會吧?”一玉:“我要女孩。”一玉:“我也是。”許久一玉改了主意:“我也要男孩。”一玉跟著也改:“我也是。”石頭笑:“真不能想我旁邊還能多出個小石頭,只怕他沒我能耐,只一憋就憋死了它呢。”
許久又聽見:“真是奇怪,怎麼會是這樣?怎樣?如何這樣一個神仙妹妹,具絕世美,蓋世聰慧,傲世大勇氣,不嫌濁蠢,情願濁物?想人世是這麼個人世,理還是那些個理時就怕;怕只怕這會子是在夢裡,一醒又是另一結局。我有這麼好嗎,我自己怎麼不知道?就知道就願意像現在這樣,兩人既便一是水,一是泥;一是涇,一是渭,合到一個夢裡,一夢醒到了大海上,也是同一張大床軟塌,和同一個穹隆大帳。如此雖好,只是說到了天盡頭,為什麼一個是女,一個是男?這又怎麼了,有什麼不好的?只因為這一個一生下來就有了這麼個撈什骨子,只好活該只配!只是到底心裡不樂。世上既有女就得有男,這也是天意,你我這麼著甚好,你就這麼著吧。我若沒有這個多餘的跟著的,必定也和妹妹一樣。你又氣我,它一個啞巴也被你氣哭了!你可別忘了,人家可是一生一世必定跟著你一生一世的。好妹妹別哭別哭,怎的了這次這麼多淚,晴雯再拿個手帕子,好了好了,再也不說這話了。”
一時進來了兩個丫頭,從帳外一縫朝裡笑道:“二位玉怎的也不餓,也不渴的?”帳裡不理。一丫頭又笑道:“你們也往外頭瞧瞧,瞧給你們採了什麼花兒來了?”帳裡的因一齊往外瞧時,只見秋紋把一束花從帳縫伸進來。石頭這才透了一口氣,也由那一線天間往外瞄了一眼,又閉了眼道:“這不就是牡丹嗎。”就聽見一玉道:“這不就是牡丹嗎?”石頭就又笑了道:“遲鈍,又落後了!”另一玉道:“不對,晚了七天了這是芍藥。只是很像牡丹罷了。”麝月便笑道:“到底是林姑娘,這是才從芍藥欄裡採來的芍藥。”石頭於是昏昏欲前,在睡夢裡夢話道:“怎的我又不如麝月,她才在帳子外頭,能分辨黛玉還是寶玉;我就在跟前,竟分不出哪一個玉是哪一個玉了。”
才要入夢,忽聽見外面驚呼:“不好了,皇上進了園子!”接著就聽見春燕跑來急道:“往咱們這邊來了!”二玉忙一齊道:“快穿衣服!”麝月、秋紋忙拿進衣服時,寶玉恨道:“這隻大蝗蟲,又是誰引他來的,不是說走了不回了?”黛玉道:“怕只怕,是走漏了風聲。”寶玉道:“昨兒這裡有誰,出了園子?”秋紋道:“只二奶奶命襲人姐姐陪著,二人去了老太太那兒請安。”黛玉道:“回來怎麼說?”麝月道:“老太太聽說姑娘又活了直唸佛。璉二奶奶說趁皇上不在,趕緊安排你們兩個逃走是上策。只是寶二奶奶看見你們粘成這樣,只說等兩天再走的,沒想到就又出了事。”
一時雜踏聲擁進了院子,接著先有夏忠雞聲悽悽道:“皇上駕到!”又夏守忠猿啼森森道:“怡紅院裡一個不許剩,全都出來見駕!”寶釵、襲人也忙進來了,薛姨媽也跟著進來了。黛玉已走出帳子,秋紋在為她系衣帶,麝月在為她梳頭時,道:“大家別慌,這是衝著我來的,秋紋。”秋紋道:“秋紋在。”黛玉道:“這裡只你最有膽量,你又知道上次,就由你率領,簇擁著媽媽出去,由你答話。”秋紋於是領著眾人排在錦繡隔斷裡,然後又是一對一對小丫頭在前,大丫頭在後往外順序走出去。
一時屋裡只剩下寶玉和黛玉,黛玉轉身進了帳子,替寶玉繫著衣時道:“妹妹知道,寶哥哥必不怕的,是不是,寶哥哥是個男人呢。”寶玉道:“眼前又會怎樣,妹妹不會再出事吧?”黛玉道:“眼前能不出事嗎,妹妹又要和哥哥暫別了。”寶玉忙問:“妹妹去哪,我也去哪。”
只聽見外頭夏忠道:“你們大膽,見了皇上怎的不跪?”秋紋回道:“皇上不請自來,不是我們的客人。我們既不得不出來,只為了讓皇上看清,我們這裡並沒有皇上要找的人。”
黛玉道:“妹妹此去是天意早已安排好了的。哥哥也是天意定了日子,到那時你我就又在一起了。妹妹一去了以後,哥哥還有許多姐姐妹妹,所以妹妹不在時哥哥不必只想著妹妹。哥哥千萬不可小看了自己是個男人。如今哥哥只需拿出勇氣走出去,到外面,你只須愛答不理的就行。”
永晝道:“只怕裡頭還有人呢,你們當家的呢,他和誰一起?我得進去瞧瞧。”寶釵忙道:“皇上不可空手進去。”皇上道:“快,快去隆順妃那裡,取了朕專為林貴妃定製的鳳冠霞帔來!”
黛玉攙了寶玉慢慢走到錦繡衚衕盡頭。寶玉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在寶玉身後一時淚流滿面,一面往外輕輕推了他一把,秋紋見寶玉出來,忙扶了他門前站定。外邊的一見哄聲大笑:“這位小爺穿著誰的衣服出來了?怎麼又有男人的,又有女人的。”原來方才慌亂之中,麝月慌亂中拿了黛玉一件碧水銀紋風蕩金柳雙蝶芙蓉彩係扣緊漫天飛花窄袖連身滾邊碎花縐裙,錯穿在了寶玉身上。寶玉道:“所以說你們聽岔了消息,我們這裡只剩下我這個姑娘。因為思念我林妹妹,留下她的衣服穿著的。”一語未了,一個小太監飛了進來報道:“那件鳳冠霞帔李娘娘正穿著呢,不肯脫下!”皇上急跺腳,道:“拿去,就說朕拿它來換!”小太監忙接了皇上的劍又飛了去,一時再飛了回來捧上一堆衣冠。永晝急道,怎麼不疊齊整了!眾人聽說忙圍著一頓疊好了。皇上接了笑道:“你這身衣服如何比得我這一身?等我進去,看我領出一位鳳冠霞帔的貴妃來。”說著雙手捧著走了進去,夏忠和眾太監們便在門前一站。
寶玉和眾人只得都等在門外。這一等竟足足等了多則一萬,估著五千,至少也有四千年。直等到不知是先堯聖舜大禹三代之前之後,以及究竟哪一盛世王朝哪一紀年有日無月,只見永晝雙手還捧著鳳冠霞帔走回,急對寶玉道:“快進去勸勸去,你林妹妹要自殺呢!”
寶玉悲聲叫著“林妹妹”急往屋裡跑。寶釵、襲人、麝月等也都忙跟了進去,哪裡有人?各屋裡找遍沒有。永晝急命:“都別愣著,趕緊找去,務必趕緊!”又一遍遍派人四處追問,都回沒有找到。忽有一宮女喊著跑過沁芳亭,遠遠報進怡紅院道:“找到了,找到娘娘了!”永晝忙問:“人在哪裡,是死是話?”宮女道:“不不,不知道是死是活。人就藏在稻香村的凌陰洞裡,這會兒正往外抬呢。”眾人忙趕去看時,只見素雲、碧月跪在當地哭,一面為躺在地上溼漉漉的一人擦拭,走近了看時卻是李紈。永晝忙命:“怎麼都愣著,趕緊都找去!”又不知找了多久,各處紛紛回報:“所有的房屋,亭臺樓榭,甚至假山山洞全都找遍,還是沒有。”永晝聽了大怒道:“都給我再找去,若還是找不到,我把你們統統都殺了!”
一直找到天黑,各處回報還是找不到。寶釵只得召集了眾人細問:“咱們這兒總該有個一人,是最後見到林姑娘的,大家細想想?”眾人都說那會子是一齊的,只有鶯兒忽道:“記得那會子我才編了個柳枝花藍,採了些芍藥花擱在裡頭,進後門時恰撞見了林姑娘往外走。因為見她不開心,我就回:‘林姑娘,我又給你編了個柳枝花藍。’她看見了只‘咳’了一聲就滾下淚來了,接了花籃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襲人一聽這句忙叫:“寶玉,寶玉,寶玉呢?”眾人四顧,這才知道不知何時又不見了賈寶玉。襲人忙領著眾人出後門,經攏翠庵過沁芳閘繞嘉蔭堂,急急走到園子西北牆角一帶梨樹林子裡時,就聽到山坡後有哭聲。忙尋聲走去,遠見月下林蔭下有一人影。走近了時,只見他背身跪著遮擋一人,那人斜躺在一個長滿青草的小丘上。旁邊一棵梨樹枝頭懸著一副披帶,垂到下面一塊山子石上。石前地上正直插有一劍,石上一個玲瓏過樑柳枝花藍,藍內十五朵芍藥花。舉燈走近了時,只見寶玉摟著黛玉正哭。黛玉外面穿著寶玉平時的紅香綠玉長袖牽襟百蝶穿荷湖綢鸞褃藕合紗衫,裡面是她平時的太湖映月夢迴揚州刻花鴛鴦雙蝶粉墮百花萬疊千摺蘇繡裙,已是雙目永闔,眉心無顰了。此時眾人連同賈寶玉全都在往下看著林黛玉哭泣,只有蠢物因為是通了靈的,因此只往上頭看。只見林黛玉一手由甄英蓮攜著,一手提著一個柳枝花藍,藍內芍藥花瓣不時飄落下來幾瓣時,欲走且留對石頭哭訴道:“通靈寶玉呀,對不住了,你又要受大委屈了!黛玉替寶哥哥先給你陪個罪。黛玉知道你不是尋常石頭,你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間路途,只是往後它們不再都是你想要的富貴溫柔。你萬千不要怨不要恨你的這一個男人,因為不久以後你就會明白,不經人間百味不是人間一遊。”說著又回顧了人間一瞬,便越飛越高越小,最後飛入一朵雲裡,將那一輪月也掩住了。又側耳聽時,只聽到北面牆裡有一人唱道:
幸得人語說連理,又忽見他枝並蒂。難猜未解細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又西邊牆裡有許多人回唱道:
一個是時才得傳消息,真真假假事堪疑。一個是舊喜化作新歌,哭向花林月底。
眾人都不曾看見聽見這些,只看著黛玉紋絲不動。永晝不知轉了幾圈,嘆息幾回,無可無奈之餘,吩咐買兩口上好的棺材,裝殮黛玉、李紈二人屍首。命將李紈的靈柩送往皇陵暫厝,封賈蘭五品銜,留待成年後大任。
寶玉同襲人、秋紋、麝月、春纖、春燕、鶯兒等人一齊,抬了黛玉回到怡紅院。重又靈兔搗藥,再做回生還魂功課。眾人都念佛道:“若能再活了林黛玉,必是如來佛祖和觀音菩薩,連同太上老君一起顯靈來了。”
忽見又送了一口棺材進來,寶釵忙在門口攔下,命送往瀟湘館去,自己也跟著進了瀟湘館。紫鵑、雪雁、春纖三人原不知道黛玉活了,如今才得了消息竟是又死了一回。見又抬進來了一口棺材,便向寶釵一齊哭道:“這一次怕是沒指望了。”寶釵忙問為什麼。紫鵑哭道:“今兒一早起來,便只見院子裡的一枝竹子開了花。聽人說竹子若一枝開了花,必是一枝枝都開。接著必一齊結子,子落了必一齊死。這竹子是姑娘所愛,必是和姑娘通靈的。它們因為知道姑娘這次真的死了,所以也都不願再活著了。”寶釵忙道:“寶玉亦是和姑娘通靈的,他還忙著呢,或許還有救。”雪雁哭道:“不只是竹子,又有兆頭,那鸚哥就是。前些日子它還天天說姑娘回來了。我們若告訴說姑娘死了,它就回說姑娘沒死。可是從今兒起它就不說話,不吃不喝,不飛也不動了。”寶釵聽如此說,忙看竹子又看鸚哥,又想起怡紅院那棵海棠,昨兒半邊還活著,今日一大清早竟也死了,由不得不和三人一齊哭了一場,回來也不敢告訴寶玉。
寶玉雖然還是上次一樣起勁,只是這次不僅人冷了,而且接著僵硬了。人人看了都說沒指望了,只剩寶玉仍然還有。這一日夜裡,怡紅院裡仍是還魂香迷漫,長命燈高照,寶玉仍和黛玉同床。麝月、秋紋還睡在外面。夜深了,寶玉仍在黛玉耳旁喋喋念念,打從相識小兒說起,說到同一桌子上吃飯,同一床上睡覺,展眼長大。又認錯自己惹的妹妹惱了,惱了一二三四回的。說到捱打那一回,不該惹得妹妹哭腫了眼睛。又說妹妹原該惱的,誰讓哥哥處處都不如妹妹,竟不能保護妹妹,反讓妹妹用命保護的。又說如今妹妹或許有了身孕。你想要的女孩兒,哥哥正盤算給起個名子呢,叫個什麼好呢?長大了必是如同妹妹一樣靈性,必不銜玉不蠢濁的。說著說著眼前出現了一片天空,人在天上漂浮,往上摸得著星星,往下覽盡人間萬戶。寶玉因想:“如今林妹妹在哪一顆星上,或者是躲在了誰家?”因看那些星星,個個不見活物。俯身人家萬戶女兒閨閣,那些女兒都忙仰面,意思自己就是林妹妹。只見其中美女雖多,也有一兩個極像的,開口一問一答,瞬間又都不是。正苦苦尋覓不著,西邊遠遠有木石相擊之聲,忙往那邊遙望時,只見有鸞鳥翩翩,白鶴同翔。許多青鳥、雨燕其間穿梭。凝睇間漸漸飛近時,以為黛玉必是乘著鸞鶴來的,竟沒有。正唏噓時只見這些鳥兒飛了來又飛去,只圍著繞來繞去,不解何意。忽又一同往回飛去,就聽那邊有了馬嘶蹄沓之聲。聲漸近時,眼見六匹騄駬一時高低錯落,一時排列整齊。馬後一輛寶車四面敞亮華蓋瓔珞,沒有轅架隨在馬後飛馳。瓔珞間一女長髮飄飄在身後,綵帶滾滾在身周。手中又並無韁繩,只抬手一指那六匹騄駬,便忽東忽西,或南或北,轉眼間從那些人間城池關山城闕狂踏而過。凡經過時陰霾皆被掃盡,鬼蜮悉被踏平。寶玉見了由不得拍手叫好,那寶車便停在面前。車上一人初看令人驚心駭目,細看正是黛玉。黛玉也看見寶玉了,因向他招手。寶玉忙伸過手去時,卻被黛玉抬手止住。
黛玉道:“妹妹此來是要告訴哥哥,別一個呆根子只想著妹妹,也別隻想著你那句什麼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我不在時,你還有許許多多的姐姐妹妹,雖不如咱們兩個,也如同咱們兩個。再所謂濁世濁物,既是同一人間,此禍何以始,又何以無涯?雖只一濁,可知又非只一濁。俗語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所以哥哥不可像過去一樣,只管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你我此前凡遇到的事,你和你的許許多多姐姐妹妹們今後也還會遇到,往後也還似乎沒完沒了。你若放得下你林妹妹,一心記掛著她們些,逢人遇事就如和你林妹妹在一起時一樣,林妹妹我必有一天會來接你。否則別怪你林妹妹無情!”說完推了寶玉一把,便從寶車上翻滾而下。
寶玉便被黛玉從夢中推醒,起身忙看時,身旁黛玉仍然躺著不動。環顧周圍,樑上高吊的七盞勺子海燈瀅瀅依舊,地上擺著的八十五支引魂香早已香息靄散。麝月、秋紋在外邊沉沉睡著,窗外依舊是無涯深夜。寶玉因向黛玉跽坐端正了,一時間思緒如電劈雷擊,勺子震顫,將子越辰,接著落地鐘聲六次,外頭鐘樓鼓響,鄰里雞聲接鳴。寶玉便道:“妹妹的話寶玉記住了,到了那一時妹妹必要來接寶玉!”麝月一個激靈驚醒了,忙推了秋紋幾下子,自己先披衣揭帳探進身瞧後,再看寶玉以為又要瘋傻了,誰知寶玉道:“天明瞭,起來裝殮了,送我出去埋了吧!”
一時一口棺材抬進了怡紅院裡,寶玉親為黛玉裝殮了。眾人親眼看見,知道這次真的死了,一時哭聲四起。王夫人、鳳姐攙著賈母,和惜春等人棺前看著摸著大哭了一場,七根長釘便將棺蓋釘死。綴錦樓裡聽真消息跌了一嘆,賜給千金喪儀,又命夏守忠通曉各處收拾了回宮。賈族老輩聚齊眾人在賈氏宗祠焚香告祖,接著商議了埋葬事宜。賈璉主張如今不比往日,既要從簡還要如此這般。王夫人請鐵檻寺高僧水月庵女尼焚香超度賈政和林黛玉,指望林姑娘在天有靈,和你舅舅一齊保佑你寶玉哥哥。當今皇上看重你哥哥是塊材料有意重用的;世襲國公府的鐘鼎香火有望永延後世,百代千秋。
次日,眾人起個五更,昨晚上就備好了清一色的白馬素車,分別裝了賈政、賈珍、林黛玉、李紈、香菱、薛蟠、趙姨娘,以及十二個丫頭的棺材往鐵檻寺去。每個棺材一輛車外,鳳姐、平兒一輛車轎,寶玉、惜春一輛車轎,賈赦、賈璉率領家丁騎著馬護送。到了那裡將車停在寺裡,並不卸車;只命下人全都回去,後日再來。卻又僱來短工,連夜再趕了車馬往山裡去。
這一夜冷月如傳明燈高掛,群星做接引隨從;賈璉騎馬前頭領路,活人死人參差著前行。一夜山路五更時分,來到一處山墨灣黑,依稀錯落有遠近燈光的山村。賈璉在前,舉燈引眾人步入一個院落。只見前後三進,裡院兩棵桂樹後一座兩層紅石壘砌的黑瓦紅樓。賈璉道:“這是方圓百里最好的樓了,這村子就因這樓得名叫紅樓村。原先主人進城了,因此賣給了咱家。”村裡鄰里聽到消息舉著風燈來了,眾人抬起棺材上山,繞過山腰只見一片座北向南平緩的山坡。時已黎明,賈赦、賈璉、鳳姐商議了,分別了輩分男女,地步遠近,便破土開穴將棺材一一放下。只因寶玉執意主張定要將香菱挨著黛玉,眾人只得依他。惜春畫了穴位圖,鳳姐收了。五人一一禮過都撒了土,便在眾人哭聲中將十九個墓穴填埋了。事畢在紅樓裡歇息,吃了些山村野食,一睡就到了次日早晨。
次日晌午回到鐵檻寺時,就見府裡家丁又都來了,要走時忽不見了寶玉和惜春。眾人忙四處尋找,直找了一個時辰,圓信走來告訴才知道,原來二人都在地藏庵裡,執意出家不要家了。賈赦、鳳姐、賈璉、平兒忙走過去勸,許多好話,多少口舌沒想到二人志已堅,意難斷,只勸不動。眼看日頭偏西,再不走就關城門了。因見賈赦、賈璉和鳳姐都沒了話,平兒便試著再說寶玉道:“寶二爺,你四妹妹一個單身小姑娘,如今死了心要在這庵裡出家,尚且算是有理,人前說得過去,回去告訴也不甚責怪。你一個已婚的爺,一家子的男人呢。家裡一個天仙似的媳婦,如何在這庵裡當起了尼姑?回去一說豈不人人奇怪個個笑話?”寶玉道:“成婚一事,決非本尼意願,實屬被逼。如今既已出家寶姐姐也就解脫了,你們回去就請她趕緊改嫁了他人。若說是個男人,亦非本尼意願;從今往後再也不做男人,就是女尼了。你從此不得再叫我爺,還有什麼寶兄弟,否則別怪本尼翻臉!”
眾人見他打得這等沒了天理的主意,說出如此不知道好歹的話來,氣得罵不得打不成,笑不得哭不出,只得囑咐了圓信一番,等我們回了老太太,有了老祖宗的話看你們誰敢不回去。寶玉一時沒了話回懟忙看惜春。惜春接了這話茬正色道:“莫說是老太太,就是西天的西王母和南天的王母娘娘都一齊來了,我意已絕,不只一二年了,如今經過見過了更是看透。除非我死了,決不出這庵門一步!”寶玉得了這話也跟著壯了膽道:“就是就是,我也是這樣!”眾人無法,只得留下二人回去。
天黑透了才趕回府裡,賈母還等著呢。鳳姐小聲低氣的才向賈母說起二人的事,老太太便怒火一竄衝上了天,咬牙厲聲道:“那麼你們呢,怎麼你們一家三口都回來了!”扶了鴛鴦站了起來,便把一腔憤恨發洩到賈璉一家三口的頭頂上。三人早嚇得跪成了一排。賈母罵道:“你當哥的是怎麼當的,就是出家為什麼不是你出?”說著便打了賈璉一柺杖。又罵鳳姐道:“平日裡只會說嘴,那會子你那本事哪去了,你還當什麼姐姐,做什麼嫂子!”說著話時又舉杖打了鳳姐去,沒曾想那柺杖空中半路不知怎的拐了個彎兒,沒了又落在賈璉頭上,打了他一個冷不防。鳳姐忙替他叫疼。王夫人忙也跪下了勸道:“老太太千萬別動大氣,明兒我親自去,必定把這個孽障給老太太領回來。”賈母大怒道:“呸,不知道誰是孽障!沒你死犟著上趕著出去,留了皇上回了園子,我的黛玉能死嗎?黛玉若活著,寶玉能出家嗎?你賠我黛玉,你陪我寶玉!”
賈母即刻就要親出城去,一疊聲命備車。一時把回了的家人都叫回來,才卸的車又都套上。門外賈赦勸了一句道:“此時早關了城門了,明兒天亮再接去不遲。”裡頭便厲聲罵到了門頭外道:“就是你,我的話你竟不聽。皇上走時你怎麼不等到明兒,那麼大的火也不怕,也沒見皇上給了你個什麼官多大好處,值得你這麼上趕著不要命。那個大火怎的沒能燒死你這個禍害。你等著吧,你再不聽我的話早晚有你死的時候!”眾人忙跪了紛紛道:“老太太息怒,城門真的關了,這會子真出不去城了。”賈母站在階前厲聲道:“胡說!別說是城門,就是關了南天門你們也得給我叫開了。你們裡頭不是有那麼一個人暗地裡通了天的,就連走了的皇上都能叫回來嗎?怎麼不再叫去。叫那個皇上來,立刻來,傳旨給我把城門打開了。跪著沒用,立刻都叫去。叫不來你們就都也別回來了。用得著的時候你們不去叫去,用不著的時候你們反倒叫得快。那個皇上來了沒幹一件好事,這次給他一件好事幹一干,我料著了他也不好意思不幹的。”王夫人忙叫了林之孝進來,吩咐他:“趕緊到楊提督府上,請他務必開一開北城門。他若答應了趕緊回來告訴。”賈母聽如此說這才走回屋裡坐下喝了口茶,命鴛鴦換大衣服。王夫人跟進來賠笑道:“老太太一定要親自去,我們不敢攔著。只是眼下實在夜深了,路不清道不明的,若有個閃失我們都該死了。不如老太太指派誰就是誰。把老太太的話帶給他,不怕他不回來。”
賈母嘆道:“你雖是他親孃,哪裡知道他那個心,心裡那個苦。他若真死了心,就是我去也一樣叫不回來的,何況是你。”王夫人問:“若媳婦去,不知該怎的勸他?”賈母哭了道:“怎麼勸?還不是撕破了我這老臉,就說都怪你家這個老太太老胡塗了,錯聽了那個癩頭和尚的鬼話,沒能早早給你和你林妹妹成婚。如今只好求你可憐可憐這個老不死的還沒死,回來陪著這個老廢物再多活幾天,等我伸了腿到了地底下尋了你林妹妹去時,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愛幹啥就幹啥,就是當了皇上的反叛也由你!”
鳳姐道:“若如此說了不怕他不回來。只是他心裡那個苦,又如何說得活動些?老太太也給指點一二。”賈母道:“若要他回來時,又必有些說道的,只要他能和寶釵一起,別的不管什麼你都答應他。他必不願念那些書,不願結交官府,這些不等他提起你們就痛快了都給他。他聽如此說時就容易勸了。”
鳳姐聽了點頭,又問:“還有四丫頭呢?”。賈母又道:“四丫頭不必了。不比寶玉,她早就死了心了。其實在那庵裡比在家裡強。往後若嫁一個男人,哪裡找一個像她寶哥哥那樣心疼她的魔王去?”
林之孝此時回來了,說楊提督答應了,命只一輛轎車。他已親去了北門等候。於是鳳姐、平兒只一輛車,由林之孝駕著出了賈府,連夜又奔地藏庵去了。
卻說地藏庵的尼姑們見寶玉和惜春不走了,都來瞧她兩個,領著二人到大殿拜過地藏菩薩,是夜蕊官和藕官邀了惜春同寢一室。又給寶玉送了些佛經,以為寶玉初入佛門第一功課。寶玉一人孤居一室,夜裡郊野萬賴皆靜,耳旁無了嬌音笑語,斟茶倒水迭被鋪床,便自己井邊涼水洗了躺下,果然得了大清靜大自在。因墊高些枕頭,順手桌上拿過佛經一冊,隨便翻開一頁,一盞燈下只見一段經文曰:
須菩提,予意云何,汝等勿謂如來作是念,我當度眾生。須菩提,莫作是念,何以故?實無有眾生如來度者。若有眾生如來度者,如來即有我人眾生壽者。須菩提,如來說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為有我。須菩提,凡夫者,如來說即非凡夫,是名凡夫。
初看不知所云,再看生疑,復讀數遍仍然迷惑重重,乃口吟一偈,點燃一香問至佛前道:
水月魂歸去,鏡花絕塵埃。
如來不作凡夫度,凡夫自己做如來?
換了一冊翻看時,只一眼,卻又被十六字怔住。哪十六字?
懸崖撒手,自肯承當。
絕後再蘇,欺君不得。
正看得心驚,只聽有如金擊玉般一個人道:“你果真捨得了富貴榮華,我還不願意跟你受苦遭罪呢!”賈寶玉一驚看過來時,才知道是本石開了口。只見他大驚道:“你怎麼會說話了,你是人是妖是神是鬼?”
本石乃道:“我既非人亦非妖,又非神非鬼,不過是多餘一塊青埂峰頑石罷了。我打從來處來往回處回,人間一遊只為借用你的兩條腿。曾經有人哄了我說,‘你邦你族你家還有你,最是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家,溫柔富貴之人。說我若是跟定了你,不冤枉我既無補天大任,卻可得享人間一遊大富大貴。’沒想到這一會子被你帶進了這個郊野孤庵,翻看這些個‘是念以故’,奈何這等清冷寂寞,心中著實不平不忿,因此不得不開口說話。你怎麼了你,你不顧自己倒還罷了,可是你還連累著我呢,講理不講!”
寶玉道:“我還不樂意你呢,誰讓你跟定了我了。那就講一講理吧,若說花柳繁華,原先我何嘗不是和你一樣想的,只是富一大了勢必圖之,美若生成魔必毀之,如今南柯醒成了荒冢,你也一樣經過見過難道還不明白?我如今進了這清靜界內佛的身旁,將那些鏡花水月和妖魔鬼怪都一概拋到腦後,豈不是乾淨痛快?”
本石聽說因此嘲笑他道:“大道天下,禪在凡夫,你卻以為只此一隅。其實不只是你,任人若執意求佛,就以天下之大任是何處,就算你踩上了大佛腳面,鑽進了大佛的耳朵眼裡佛也不屑理你,也不來度你的。此則一也。二則呢,又哪裡有什麼清靜之界,又什麼是美什麼是魔?到處有美便到處有魔!一美一魔若共長天一舞,就是佛祖也稀奇的,也是要跟過來瞧一個根由乃至結果的。所以三則,尋佛不如命佛來尋你。你不如在那美和魔中,自以為美的便美,自以為魔的便魔,將那鏡花水月之美和張牙舞爪之魔一齊當真了放開了去做,到了末了就是佛也不敢往小了瞧你,何用在這庵裡空度歲月?像你這樣受了一次委屈折錯就這麼個德行,別說佛了,就是魔也不瞧不上你。到了末了雖也不會落了你這一小哥哥兒,也不過把你和別個恆河沙數那樣只那麼一劃拉。你若依了我經了大富又得了大貴,也不冤枉我跟著你從頭到尾,足的也是人間受享了一回。”
寶玉聽了沉吟半晌,道:“我若回去,又當如何?”石頭壓低了聲悄悄告訴道:“你回去別住在大觀園裡了,那裡兇殺之氣將要聚集,愈聚愈重,必有天崩地塌那一瞬間。你可得知道我跟著你為的可是享福,不為的遭殃。”寶玉聽了點頭,再要和石頭說話時,已經和石頭一起睡著了。
忽有敲門聲將寶玉叫醒,只聽平兒道:“寶玉快開門,你姐姐帶了老太太的話來了。”寶玉只得起身開門,二人一進門就拿過寶玉來穿衣服,一面說給老太太那些不回必不允,一回無不允。寶玉心思已活,被衣服穿時便提了些無理無不提。二人手腳不停便應了個不應白不應。寶玉因此忙忙的別過惜春、蕊官和藕官。不一時已經不知怎的到了車裡,車伕舉鞭一聲吆喝:“喔喔喔,吁吁,得兒駕!”
路上寶玉便將石頭說了話,和說的那些話都告訴了,回到府裡又告訴老太太和太太。賈母聽說拿過玉戴上眼鏡細瞧,又摩挲道:“這玉大有來歷的。那年除了邪祟,救了你叔嫂二人的命,你們可還記得?前兒又平了鬼話冤枉,救下了寶玉一命,只可憐你老爺一味愚忠白送了一命。如今顯見這一這二都是真的。既如此靈驗,這‘三知禍福’就要應在今後了。寶玉不能再回園裡。”鳳姐道:“北邊一處梨香院空著,隔著夾道牆獨在外頭,不如寶兄弟一家就住到那裡。怕只怕老祖宗這裡,大禍天降如何承受?”賈母沉吟了半晌道:“我正討厭住城裡,想到山溝裡清靜清靜。我就到山裡去,正好離了這些是非也少操些閒心。往後你們各人各家,是好是歹都是你們自己的事,就怨不著我這個沒用的老廢物了。你們若混不下去時就都山裡找我去。若一年兩年這裡沒事我再回來,豈不兩全。”眾人稱是。如此寶玉一家就張羅著往梨香院搬,裡頭乃是賈璉給尤二姐辦喪事時留下的排場,因為封閉久了灰塵佈滿,蛛網縱橫。打掃了一番,再新漆老木,換茜紗掛珠簾,渙然間新婚洞房一般便搬了進去。賈母等寶玉一家妥當了,帶了鴛鴦、琥珀和幾戶可靠家人,由賈璉、鳳姐護送悄悄去了西山。
這日夜晚,寶玉帶著麝月回到了怡紅院。留這裡看房子的秋紋、碧痕、檀雲、紫綃、綺霰、春燕、佳慧等人忙接進去。寶玉命掌燈,從一口座地青花大甕裡找出一卷文稿,展開桌上正是《芙蓉女兒誄》底稿。看到“自為紅綃帳裡,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時,寶玉早又哭了道:“沒想到一時玩意,一句戲言竟成了悲讖。”因咬破手指,提筆沾血,改為:“自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始信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命麝月、秋紋取下那一對聯珠瓶,一人捧著一個出了屋子。院前折了一片蕉葉,院外採了一枝荷花,溪裡盛了清水。命佳慧捻著了一炷檀香,春燕拈著了一支沉速,二人在前。命碧痕提一盞玻璃繡球燈,檀雲拿著文稿跟緊。寶玉自己走在四個人後。麝月、秋紋、綺霰、紫綃四人,捧瓶執花葉在寶玉身後。一行十六人走過沁芳亭來到瀟湘館門前,門開處人面尚沒看清,卻只見也是一盞玻璃繡球燈。春纖掌燈前引,紫鵑和雪雁一前一後領著走進了竹林曲徑。因多有竹花開滿在梢頭,壓彎了竹杆斜在徑前。一一扶起這才走進了堂屋,便見長明燈點燃在一具棺材上,燈前擺著黛玉的靈牌位。寶玉一見又哭了道:“林妹妹,你在哪裡。前一次來時送來的棺材,那次妹妹你還活著呢。妹妹你還在吧,寶玉看你來了。”就只聽見月洞窗前那隻鸚鵡答道:“林姑娘死了。”寶玉走近靈前拜了,點燃了誄文哭道:“上次點燃了它時,妹妹曾經打從三日之後走了出來。如今再點燃了,妹妹若看見時就再來一會吧。”半晌火滅了,末了連火星也遊滅了,只不見動靜。拈了十五支香,點燃了插在一個龍文鼒裡,伸雙手拿過靈牌貼在臉上哭道:“寶玉知道妹妹又該生氣了。濁物無能,未遵遺願,因此敬上三支香告罪。一罪饒出家了一夜就還了俗了。二罪而且慚愧不顧,沒臉求見也來一見,告訴濁物難比女兒。三罪今而後自慚形穢,只敢退而求其次,唯一願望能夠修身如同妹妹的萬萬分之一,將來或許還可尋了妹妹的去處而去。”接著又把好妹妹唸了一萬遍,不見答應。卻見秋紋、麝月將那一對聯珠瓶擺在靈牌兩側。綺霞插了那蕉葉,春燕插了那荷花。更又哭道:“林妹妹,好妹妹!如今濁玉盛了些怡紅院外未進怡紅尚清之水,一菏一蕉,不敢妹妹受享,只略表濁玉微意,還祈在妹妹靈前一願:今而後人間世間,必少了個道貌岸然氣壯如牛,其實臭皮囊爛泥巴禍害女兒連累紅顏。多了一個什麼,也不管是個什麼了,或許不冤枉了妹妹的願望。等到濁物一生臨了,那一天很快就到,若及得上妹妹萬分之一,一蹤半跡合了妹妹人品足跡,或許還不算是辜負了妹妹決然棄此濁世,救下這個濁物。”說著從身上解下一副披帶捧在靈前哭道:“寶玉記住妹妹最終的牽掛了,因捧它在妹妹的靈前發願:從前那一個寶玉死了,此時的寶玉是一個什麼,說不明道不清,無奈皮囊裡頭還是那個濁物皮囊。心卻是水的,無奈還是濁水。此水無顏,重新踐行餘生,或許還配再來妹妹靈前化成一股清煙,飄散到妹妹已去,那個渺無人跡的清靜世界裡去。”
紫鵑哭道:“林姑娘,你聽見你哥哥的話了?他心裡有多悲多苦,你就顯靈哭給你哥哥一聲吧!”眾人靜聽,聽不見一絲哭聲。雪雁擦著淚笑道:“林姑娘,你聽聽你哥哥這些話有多傻多可笑呀,你若聽見了時就顯靈笑他一聲吧!”眾人再靜聽沒有任何笑聲。寶玉只得默默起身離去。紫鵑、雪雁、春纖三人送寶玉出了瀟湘館,麝月、秋紋、春燕等人送寶玉出了大觀園,眼見寶玉木木呆呆一個人往前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