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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犯北斗潇湘邀牛女 遣说客云琴谋参商

绿点黑红卷之

第八十六回

犯北斗潇湘邀牛女 遣说客云琴谋参商

话说众人送走了探春等人,皇上命解禁贾府。只留下大观园各门锦衣,任何人连同贾府上下,不请不得入内。

王夫人便坐镇怡红院张罗起御赐金玉好事来,自然世上最好的都用上。探春没走时,就已经命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在怡红院布置起了新房,当晚就要为宝玉、宝钗完婚。贾母听说,因叹道:“如今这边虽解除了禁管,那边又成了御园。还停着几口棺材呢,丧事没办就办喜事,二太太这么上赶着,只怕接下去死人不断。难道眼看着她傻热闹,直闹到不可收拾了?”凤姐一时沉思,悄道:“眼前一时难知眼后,人家的天下咱们怕也是白怕。咱们怕只怕自己后手不继。过去家中没了人口都得送回原籍,路途太远花费太大难以为继。不如赶紧悄悄在西山深处买一处幽静小院,周围几座山林,山沟里几十亩田地,命能种地的可靠家丁在那里经营。明儿先把这几口棺材悄悄送过去就埋在那里。若皇上再找事时必是加倍厉害,一听到风声就赶紧送了老祖宗躲到那里。风声再紧些全家也都有个退路,此计如何?”贾母一面点头,问花费多少。凤姐道:“足的一二万银子?宝兄弟成婚,太太的意思她包办了。老祖宗原先给的既用不着了,就都用在这上头。明儿就命琏二爷去打探。”祖孙二人便定下了退守大计。当即从喜宴上叫回了贾琏,三人细商议了,贾母命他明儿早起天不亮时悄悄的走,天黑了再悄悄回来。

且说怡红院里御赐的婚事非比寻常,主婚人乃是当朝一品大司马,拜的天地就是当今皇上。拜过以后夏守忠宣的皇赐礼单一气念到气喘。真可谓皇恩空前谁家能比,绝后荣耀谁不眼馋。接下来拜的高堂,因贾母不来自然是王夫人和薛姨妈二老了。老姊妹两个自是欢喜非常。新人对拜更奇,新郎官懵懂不知身在何处,竟先走过去拜了黛玉一拜。袭人、麝月忙搀了回来,这才和宝钗拜过。拜过之后这呆子竟还不拉倒,又跑到那边朝湘云一拜。众人都悄道:“怎的这呆子展眼又傻子了。”等到盖头牵进了洞房,袭人、麝月和秋纹三人,方才一个笼了金香兽,一个放下了锦帘帐,一个欲关镜界门,谁知新郎官眼错不见已跑了出去,赶到门外要先送林妹妹回去。

皇上笑道:“新郎官就不必送了,有寡人亲自送回去,有什么不放心的?”黛玉笑向跟出来的宝钗道:“宝哥哥不必送了,到是宝姐姐送送倒好。”说着姊妹两个手拉着手往潇湘馆走去。皇上便走在前头,宝玉只得跟着。王夫人和薛姨妈见了也忙跟上。皇上见这么些人跟着,回身笑道:“朕到林姑娘屋里坐一坐,吃一杯茶就走。既有宝二奶奶跟着呢,你们都回去吧!”王夫人和薛姨妈因一齐福了,便转身出园子去了。

老姊妹二人正走着,袭人随赶了上来道:“天黑了,太太慢些瞧着路,袭人搀着?”王夫人笑道:“我的儿,快过来咱们娘俩一起走。”便由袭人搀着,和薛姨妈一路走一路说笑。兴头之余不免嘱咐袭人些个悄悄话,乃是新婚之夜如何伺候好一对新人的祖上奇方秘法。此秘法得自不知前朝坤宁宫中哪一位皇后,那可是大有讲究。至于来历究竟和讲究何如,只因石头没在跟前,那话又是悄悄嚼行只说给袭人一个人听的,因此没能听真。若是细细追究找到袭人细一问时,想亦不难得着一个大概,怕只怕话经人传难免失真。这神方秘法若好,正可谓好有一比比天还大。石头若是落笔在此竟是白纸黑字一张凭据,倘或万一岔了出了大事谁来担当?若是不比天大时那又何必写呢,这可正是下笔犹豫难成一说之时了。一时正因此迷糊,只见王夫人已经率领着一群人,到了荣府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门前。

彩云打起帘子,王夫人便由门外笑进门里道:“我的老爷!听我给你嚼行嚼行咱们宝玉那个天大的喜事,那可真真是天底下再也没有过的荣耀了!”玉钏儿一听这一句吓得不知往哪里躲藏,颤声抖身方问道:“太太,你见了鬼了吗?”王夫人才一怔时,袭人和彩云恰好一齐从旁架住,这才慢慢挪到炕上坐下了。薛姨妈便落泪,只不敢出声。只见王夫人木木呆呆的坐着,见袭人递过一杯茶在眼面前,忽又道:“怎么你还在这里,快回去看着那边。这一夜打紧,一有个动静就赶紧送个信过来!”

袭人听说只得忙忙回到怡红院。怡红院的丫头们正拿着盖头,这一个传给那一个时一一咕唧呢:“哪里有一对新人连盖头不揭,就离了新房的?这也太不吉利,尤其自己揭了盖头。这自己揭了自己盖头,难道只是自己和自己成了婚了?”见袭人回来了问时,忙一齐往潇湘馆走来。远远只见潇湘馆外一个东西一时左一时右,一时又猛然踮着脚尖站高,竖直了耳朵静听。走到跟前才看清了,原来这不是个东西却是贾宝玉,袭人忙拿帕子替他擦汗。又只见潇湘馆门前守着好些太监,因此门前有礼请出紫鹃。紫鹃来了告诉:“里面正说呢,看情景还算是和睦。”宝玉略放了心,回身又看湘云、宝琴去。秋纹忙告诉说:“婚礼一完,云姑娘和琴姑娘才一出门便被一群太监、宫女围住了,说是皇上有旨,命二位娘娘住到红香圃,那里一应都预备齐了。她二人便被送去了那里。”夏守忠在门里笑说道:“新郎官回去吧,你媳妇开导开导林贵妃就回去 了。一会子就得的事,何必多余操心呢?是爷的已经是爷的了,不是爷的终久不是爷的。有了御赐的天大喜事,得了薛姑娘这么好的媳妇,你还想要怎的?细数起来,你可是天底下第一大福大贵新郎官,瞧还急得这样子,丢了魂的兔子似的。”

此时雪雁正端着茶盘走进书房,只见永昼站在书架前,随手拿下一册书翻看,笑道:“瞧这几句旁批就知道林姑娘的学问。这是新编新解的《全唐诗》。我那里可是唐朝宫藏古本,李杜亲笔手贴。还有孤本奇书《河图洛书》、《竹书纪年》,历代名家字帖古画又多,我一一鉴赏加了红泥。明儿给林姑娘搬几箱子,也请姑娘鉴赏鉴赏?”林黛玉道:“不必。”永昼道:“一定要送的。没别的稀罕,做了林姑娘一回客人岂可空手的?还有无名氏的《三坟五典》、《八索九彐》、《石鼓拓本》,只是这些书看着费劲。不费劲又好看的也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韩滉的《五牛图》,韩熙载的《韩熙载夜宴图》、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林黛玉拦道:“如此便谢了。黛玉忧心,皇上看的这些孤本歧论一多,一时忘了孔孟;反而多出些一手拿贝,一手持戈,亲近天下女儿的事,岂不是闹得天下不安?若只是不安还到罢了,若是闹到兵匪纵横,请问皇上,这该怨我们小女子呢,还是该怨皇上自己?”宝钗道:“林妹妹所言可谓直谏忠言。我们皇上年轻有为,必是一代盛世明君。今儿行事虽莽撞些,也是幼龙之小忒。林妹妹如今一片真心,皇上必是小有霸家一歧,便归王家大道的。皇上,小民之妾嚼行的是也不是?”永昼“噗哧”一笑道:“这话竟是从没听人说过。若是我的大臣谁敢说这些话,只怕他们没有第二颗脑袋!”

黛玉道:“所以皇上不请自来,半夜进了黛玉书房。天下没有人管得了皇上,所以皇上必定是自己要谋自己反的?”宝钗笑道:“妹妹此言中肯,堪比贾谊《过秦》,正所谓‘攻守之势异也’。古往今来,大的小的长命的短命的,哪一个朝廷不是最后那个皇上不争气,自己胡弄把江山给弄没了?我们当今聪明睿智,必能体察林妹妹一番苦口良言,必是一代明君,而不是那暴戾天下的亡国之君。皇上,民妾所言不错吧?”永昼冷笑道:“你少给我戴炭篓子,我还不知道我自己?退一万步我也是一个男人,我说谁,就是谁!也因为得了林姑娘教诲,我这里谢过了,让我知道了我自己,还真是个一着了魔就右手杀左手抢的。只是碍着脸面,又遇到林姑娘这样的对手,只差一点就败下阵了。若不是姑娘的舅舅、舅妈软蛋,上赶着又把我给请了回来,我这次就真要被林姑娘打败了。我这人就服林姑娘这样的英雄,若不嫌弃我敢当面给姑娘跪下。”说着立起了身,几步走到黛玉面前,竟“扑嗵”一声跪下了。

黛玉忙起身走开了,并不回头道:“皇上且慢如此乱了君臣。小女子不是英雄,反倒是皇上果然是天下第一风流人物呢!只是如今天下之理,英雄就是贼,贼就是英雄。只见男人们一个个争个不完不了,一时间白骨堆积血泪成河。一想到此恨就恨不得反手打翻了这个男人的天下,让天换个天,地改个地,由我们女儿坐定天下。以情为心,以美为贵,和这些盛气虎狼,道貌抢劫,岸然杀戮的臭男人抗衡。宝姐姐,黛玉这话在不在理?”宝钗一面扶起皇上,因道:“林妹妹这些话姐姐实在是闻所未闻,眼下一想却又是一个理数。只是这个理数太过异端,如今的君臣上下若听见了必定是荒诞不经的。皇上既然就在这里呢,就听听皇上如何评说?”

永昼道:“林姑娘这些话果然又厉害了一层,竟是英雄站到了英雄之上。原来林姑娘不只小瞧我这一个皇上。其实不瞒你们,我自己又何尝看得上我此前那些个;怕只怕往后又多不如我,那可是一定的呢!”

黛玉听见这话,转身看过来时冷笑道:“难道皇上是一个自己看得上自己的?”

永昼听这话一惊,往后一坐苦笑了道:“林姑娘这一句真真刺到了我的心底里,我何尝看得上我自己?我不论做什么都因为,只因为我可以任意杀人而已。我实在不如你宝哥哥,听他在外面不能进来急得乱转,他那情却无处不在;令我羞愧,低了等次。只是,只是如今你舅妈做主,把你宝姐姐嫁给了他,二人不可挽回已经完婚。姑娘你又被围在这里万难逃离。我就再无耻一回,求姑娘下嫁了我这无耻可怜还算是痴情的皇上吧。”说完离了座位,上前又要给黛玉跪下。宝钗忙又要搀,这次只死活不起。

宝钗见那一个背过身去不理,这一个死活不起,一时无了主意,便在皇上身后也向黛玉跪了,哭道:“林妹妹静听姐姐一言,姐姐知道妹妹受了天大的委屈。姐姐有罪,姐姐给妹妹磕头请罪。姐姐知道妹妹和宝玉难以割舍,宝玉原是妹妹的。可是我也有情于宝玉的,就如同皇上也有情于妹妹一样。所以求妹妹原谅了姐,原谅了皇上和姐姐吧!”

只见黛玉立在窗前,穿过竹子远望院外,半晌道:“是人均有人情的,你二人不是无情之人。只是虽只一个‘情’字,其义之广大,因人而有别。以黛玉浅见,情必以情应之才近品位。岂可不顾愿意不愿意,是死还是活的?宝姐姐,宝哥哥并非只归我一人,我以后就托他于你了。我知道你必会善待他的,这个连我在内没人比得过姐姐。宝哥哥之情虽比我广大,对你亦有情的,只是我实在担心,担心他对你不是男女之情。至于皇上之情,不可谓不重,甚至是够酷够烈的了。只怕不中我的情情之意,亦属枉然徒劳。你们都起来吧,情不情的我不想掂量多少过子,且看你们日后如何。”

宝钗听说忙一面扶起永昼,道:“皇上可曾听懂了林姑娘的话?”永昼道:“愿听其详,细解其意。”宝钗道:“皇上往后对姑娘不可强求,要迎娶林姑娘必须细细筹备。最打紧的,必要等到姑娘对皇上也有了情才好。”永昼道:“果然果然,实不瞒你们,我虽然三宫六院却没宥一个‘三千宠爱只一身’。如此我就告辞了,从明儿起我必给林姑娘一个满意!”二人因辞出了潇湘馆。时已夜深,宝玉见二人出来,黛玉无恙这才放了心。和宝钗、袭人等人一同回怡红院去了。

次日一早,永昼便命首领大裁缝来为黛玉量体,捧上各种绫缎丝绸、珍稀皮毛、异国呢料命黛玉挑拣。即刻为黛玉量体,定制起四季宫装。更又亲自过问一身凤冠霞帔,必要遣尽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飞禽走兽为之添色,占尽天圆地方龟年鹤寿龙蟒鵉凤万喜万福。又一趟趟宫车往来,送来的都是亲选的稀世珍宝,历代古籍、名人字画,送进潇湘馆做镇宫之宝。又命宫中御膳房首脑大厨常住在柳家厨房专门为黛玉掌勺。又命贾宝玉为皇家特使,赶去津港码头送探春起航俄罗斯国。又在大观园门前张贴大红皇榜,召集四方名士天下说客,凡能游说林黛玉嫁给皇上的赏金一万。

一时纵横人物云集在皇榜下,主意大的献勤给说得上话的,说得上话的纷纷于世前来投名。头一个投名又头一个得了允许的是李纨。

见黛玉有请,李纨重新穿戴了往潇湘馆走来,老远只见祥霭氤氲竹林,宫女仙界如云。早有八人前迎九人通禀,接着前簇后拥引进了竹林小径。一时粉裙摇摇,绣带翩翩。御香弥漫于翠竹之隙,盆景摆满了曲径幽栏。只可惜地方狭小,因此屋檐下满列商周彝鼎,门内外高低钧汝哥定。一走进门时,各色自鸣钟一时齐鸣,异国事物花样翻转。

进了屋里,经一小门至后院,才见黛玉和紫鹃、雪雁、春纤等人正抬头看一大株梨花。紫鹃见她来了,忙道:“大奶奶快来瞧,这只鸟儿叫的好听!”李纨便顺着紫鹃的手指看上去,只见一只白腹灰色鸟有画眉大,正立定梨花开满的梢头鸣叫。李纨因问:“是只什么鸟儿,多早晚飞了来的?”紫鹃道:“皇上给的,也不知叫个什么名。因为姑娘不喜欢放了生的。谁知放了不走,就停在这上头一直叫。”李纨听了道:“它叫的好听,总是四声,倒像人说的一句什么话儿。”紫鹃道:“可不是呢!我们争了半日了,依我它叫的是‘就是这样,就这样吧!’”

李纨道:“果然,这竟是天意,林妹妹不可强拗着。”黛玉道:“如此就游说起来了?”李纨道:“瞧这排场还用游说吗?”黛玉笑道:“大嫂子若看着什么好,就搬了稻香村去。”李纨道:“这我可搬不动。不如你答应了,我得这一万金现成。瞧着十几年的情分,林娘娘必要让我,这比得过我几辈子的体己利银了。”黛玉道:“这个妹妹还没想好,若答应必让大嫂子。只是妈妈和姐姐、妹妹们怎的不来。不如大嫂子请请去,也一个个来说一说?”李纨忙答应了请去。

一时薛姨妈和宝钗来了,黛玉请进了卧室,三人才坐下,黛玉便悄问:“她两个在哪里,有没有门路逃出去?”宝钗道:“都在红香圃,里外布满了宫女。”黛玉又问道:“若从姐姐家后门,不知能否逃出去?”宝钗道:“眼下那里是唯一路径了,钥匙在我这里。”说着拿出钥匙交给黛玉。

送走了薛姨妈和宝钗,再请了史湘云、薛宝琴进来。关了房门黛玉便将钥匙递给湘云,悄道:“你两个今儿晚上,今儿不成就明儿,借口到怡红院玩时,乘黑溜进姨妈家后门,经临街门逃走。过一会子我告诉凤姐姐,从今儿晚上起等在那里接你们。”二人忙问:“林姐姐你呢?”黛玉道:“只怕行动就有尾随,你们别白等着我。我若能够也从那里,你们只虚掩了那门就是。”二人走后,黛玉又传了凤姐进来。

送走凤姐时,只见那鸟又飞到前院竹梢上,仍是叫个不停,惹的廊上鹦哥也跟着它学。又有宫女道:“园外尚有说客多人。计有王夫人、刑夫人、赖大家的、赖二家的、郑好时家的、龙新登家的、林之孝家的……。另外一个傻大姐嗓门最大。请姑娘示下,命她们谁进来?”黛玉道:“有请傻大姐。”不一时,听到院子里传来“哇哇哇”惊叹之声。傻大姐得意,也簇拥进了竹林,一见黛玉就趴下了道:“给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黛玉笑道:“我还没答应呢,怎么就娘娘了?”傻大姐爬起来比划道:“这还用答应吗,别人求还求不来,梦里才有的。瞧这个再瞧这几个,哇!只一两眼就看花了眼以为天上了。我若是当了林姑娘这里的一个什么?一只猫一只狗的也都愿意。”黛玉笑道:“你忘了你是做什么来的,难道不是个说客,竟是讨生活来了?”傻大姐道:“这还用说吗?我只看见这个那个,个个都是好的就开心死了,而且还能拿手摸,想摸那个摸那个。”黛玉便道:“那你来了可别白来,我可得问一问,人人都说好处大,我还通不知道呢。”傻大姐道:“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前头都咕唧了,都说当今皇上正当年,个大学问大,头大脸大嘴大好瞧也大,只一天就必定龙种,年底一定生龙子。将来等他崩了天,他就皇上了,他可是娘娘你生的,到那时娘娘不就一准皇后了。老了老了还皇太后呢,这会子那会子,这可不就大福大贵一捆一捆没完没了了?”黛玉见她言出好笑,问她愿不愿意留下玩几天。傻大姐道:“当然愿意啦,就是长远留下也愿意。”黛玉于是传话贾母,留下傻大姐多玩几天。按时送进的御膳,命傻大姐一桌子同吃。不时送进来时新宫装,命紫鹃、雪燕和春纤都一一给傻大姐穿上。又命将宫里送给的美利坚金霜、意大利银雪、英吉利蜜脂、法兰西香膏、西班牙胭脂排摆开来,细细打扮起傻大姐来。御柳宫花的也都一一拿来,从头到脚都给傻大姐齐全了,果然漂亮,众人甚乐,就称傻大姐为傻娘娘,如此一直闹到天黑。

次日永昼早起,一面聆听些天下大事,万国大事小情,带了大小二夏在园子里随处走着,听取蛙声一片时,吩咐些国计民生。末了问起潇湘馆,送进去的东西,传出的消息。有谁替嚼行了,有些意思没有。正说着话时,忽听一片声吵嚷,循声走到一处田园院落,因命夏忠过去,自己和夏守忠悄悄上了院后小山,在几棵杏树后头偷瞧。

只见夏忠进了院子,让道:“谁大胆,敢在御园里喧哗!”问起原由,才知道是一群婆子和一群丫头一起来给大奶奶请安,一面讨个主意。

原来自从二姑娘一走,园子里就多余了婆子丫头。昨儿三姑娘又走了,又来了皇上,几处住进了宫女,把婆子、丫头撵出来许多。凡撵出来的都哭,没撵出来的又怕;一怕出去了回不来,二怕转眼也被撵出去。若是一怕二怕都没有了,又接着有了三愁,愁在既然已经是皇上家的奴才了,不知能多给多少月钱。因此一齐找到李纨讨主意,替众人做主给皇上请安去。夏忠咳嗽一声,笑道:“这的确是个毛病,如今这里用不着这么些个人了,若只用你们一半,另一半放出去,你们谁愿意留下,谁愿意出去?”

众人听说都一片声愿留下,都说:“成了皇上家的奴才,那体面那待遇能不上进的?主子顶上了九重天,奴才不也跟在云里了?常言道‘皇家门子五品官’,咱们女流下溅虽然没品,怎的也能摸着个什么呀。摸着个什么?连这个不知道那你还是趁早出去吧!那你足的也给咕唧咕唧,终久摸着了什么。什么,当然是顶上了天上的了。比如说带了祥气的云,粘了阳光的雨。不是都说皇恩浩荡吗,浩满了,荡出那么一点子,只要一点子,就能把满园子里的人全都淋透了。”夏忠道:“我们皇上嫌你们太嚼行,命夏某过来了问,你们必有一半人出去。那你们就再嚼行吧,你们谁该留下,谁该出去?”就见一个婆子走过来道:“公公大人原来姓夏,我个夏婆子有幸和大人是乡党呢!咱们可是一笔写不出来的那个毒日头大夏天的‘夏’,五千年前一家子。”夏忠听了道:“那么‘毒日头大夏天’你就先嚼行,依你谁该留下,谁该出去?”夏婆子道:“自然是毛丫头们全出去,我们老婆子们全留下。”一听这话,那些婆子们全都叫好,丫头们全都吵闹。夏忠尖着嗓子一盏茶时还是有人咕唧,因怒道:“你们丫头都啣口,等我们乡党说完了你们一个丫头再说。乡党接着,为什么留婆子不留丫头,难道丫头不如婆子吗?”夏婆子道:“乡党大人静听小老乡党细细的给你摆货,可不就是这个理么。我们婆子们今儿可是撑着这个园子整一个的天,从看门守夜到打扫地面,哪一样不靠我们?就如眼前这百亩菜地,千亩庄稼,满坡的果木,塘里的鱼虾,岸边站的鹤,林里跑的鹿,那不都是我们这些老姊妹们辛勤养活的。丫头小蹄子们如今还剩下些什么操持?过去也是哄着姑娘弄小性,气得干娘瞎操心。刁钻古怪闹出多少风流故事,被太太撵出去不知多少。再说如今眼下,几个姑娘都有了宫女们伺候着,这些小蹄子就更用不着了。我的主意全打发了,大的出去配小子,小的可着干娘们领回。我们太太的主意千妥万当,乡党大人以为如何?”夏忠点头道:“听起来是这么个理。那么你们丫头们也拔尖一个,咕唧咕唧你们的理。”素云便站前了一步道:“依我们丫头,园子里一个婆子都不留,所有丫头都留下。”话音没落呢,丫头们齐声叫好,婆子们便哄声乱骂,还有要上来掳袖子的。夏忠喝道:“才是怎么说的?许你们婆子咕唧,不也得让人家小蹄子也咕唧咕唧?既不是在皇上跟前,又事关各人嚼行天大事,岂能不让人把该嚼行的都嚼行完了?”指素云道:“你接着,谁要是再插嘴立刻掌嘴撵出园子。”素云便接着道:“过去原为一时饥荒,因此姑娘和奶奶们商议了,命这些妈妈们做起了农夫渔夫,果匠花匠。如今这里既成了皇家御园,皇家还是打饥荒的主子,还用得着这么省吗?再说了,这些妈妈们的差使,也就是把守了各门和夜里巡夜。如今各门都由宫廷锦衣把守,鸟都飞不进一只,也飞不出一只,还用得着她们吗?公公大人还不知道呢,她们哪有一日是消停的?必是每夜里吃酒赌博,闹出的事若一一说出来,哪一件都惊天动地。连姑娘头上累金凤都敢拿了出去典了当赌本,还有什么是她们干不出来的!”婆子们一听,也一齐揭挑丫头们这短那错来。丫头们也群起对揭挑。

夏忠道:“禁声,都禁声。闹够了没有,该闹完了吧!”又镇唬了半晌才又都住了口,又问李纨道:“那位李大奶奶是个什么主张。”李纨道:“她们各执一端,各有各的理。就是从前主子也难以定夺。我只是一个稻香老农,如今皇家御园客居闲人,我能有什么主张?”夏忠又问道:“那一位姑娘也别门口白站着,也咕唧咕唧,你是个什么主张。”李绮道:“我原先就是这里的客,如今更是不沾边,我能有个什么主张?”夏忠说笑道:“我瞧你不错,如今我只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着,我就怎么着。”众人便齐看李绮,李绮顿时羞红了脸,一扭身回了屋里,回手把门关紧了。

只听:“皇上驾到!”众人忙一齐跪了。永昼走进来问:“谁是这儿的姑娘。”李纨忙回:“奴家李纨,在这里住的。”永昼因问:“怎么,你不是姑娘?”李纨道:“奴家是公公大人贾政家大媳妇,打年轻起守寡,如今十五年了,在这里领着姑娘们习学些针线诗书。”永昼道:“姑娘们的诗,是你教的?”李纨道:“打从姑娘幼儿时,教大家一起读诗。一成立诗社时,共举了奴家掌坛做社长。”

永昼听如此说又看了她两眼,只见羞得脸通红,亦是十分的相貌,端庄人品。因此重看三分,咳嗽两下,嗯了一嗯道:“这事依你怎的?”李纨道:“唯皇上为是。”永昼又问众人:“朕若发话,你们听还是不听?”众人道:“我们都听。”永昼道:“丫头都留下,交由李纨分派执事,依宫里规矩赏罚。婆子们全都不留,你们的差使由小太监们来做。”说完转身走了。

一时没人敢说半个“不”字,直等走远了婆子们才干嚎了几声。只因为这些丫头们的妈妈姑娘、姨婶舅妈,甚至奶奶外婆就是这些婆子,事到这会子谁也不兴头。如今旁有催促,就连李婶在内都别了园里前程。各人包袱齐聚在后门口。一时命都打开了查看,竟查出多有非分之物,全都扣下了不算,只因为乱哄哄难分好歹,便不分好歹每人赏了皇家两鞭子。一时打得一片声老的求少,暗地里骂儿子打娘。没想到一不留心露出了声,又被儿子从后头追上加了一鞭子。

傍晚时分,一长串儿不知多少小太监进了园子。夏守忠招集吩咐事项,分派职守。特别提醒潇湘馆和红香圃里娘娘住着,不得撒野。怡红院是外客,拢翠庵是外方,不得入内。分派各处,每处八个,缀锦楼十八个。

不一时各处便群起惊叫之声,不时就见有前头跑的,后头追的。原来这些小太监们都是二九正当年,虽去了势仍时有欲望的,和宫女们配成所谓菜户夫妻,乃是历代宫中固有风俗。只是大观园的丫头们何曾经过见过这种阵势,才看见小鲜肉一般的一群来了还稀罕,见着礼时就被一一盯上;礼过了便上前拉住,拉住了便要拜夫妻,拜完了便往里头伸手。吓得可心人儿惊叫不已,瘫软的退在床上,机灵的便跑了出来。

一时惊得鹿儿兔儿扑棱棱乱飞,锦鸡仙鹤一蹦蹦逃窜。永昼见了,命:“宝弓。”扳指弯月夺命流星,弦响处将一只惊魂乱传的梅花鹿射倒在藕香榭后芦苇丛里。拉出来割开了喉咙,接了四大碗鹿血。又将御酒六只空碗调成了十大海。旁边早又切好了鹿尾、鹿舌。因接刀一扎一块鹿尾,再一串一块鹿舌,一海接一海端了起来。此时天色愈发黑将下来,耳旁远近哭声四起,有人跳入河中,有紧跟着下水救的,有吆喝着往上拉的。此时十大海也才喝完了,便只一人踉跄着往潇湘馆走去。

正是:

棣棣威仪欲堕山,飞龙利见大人田。

弯弓鹿血十刹海,冷月风骚赴汨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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