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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避禍姥姥三入府 首罪寧賈珍命離塵

綠點黑紅卷之

第八十三回

不避禍姥姥三入府 首罪寧賈珍命離塵

話說鳳姐從正堂回來,才走到垂花門前忽見劉姥姥和板兒來了。所帶的乾菜,什麼豇豆、扁豆、茄子、葫蘆條兒之類有兩大口袋,幾個小廝扛著跟著個婆子正往裡頭送呢。鳳姐忙上前拉住了手道:“姥姥,你老如何還敢進來?如今我們家正遭著大難,別人想躲還躲不及呢。”劉姥姥笑道:“才大門外頭那些兵丁也提醒呢,說是‘進去了,不怕懼兒出不來?’我就說了,‘我一個鄉下婆子進城來走走親戚,我怕什麼?若是真的把我關起來,我還省了幾天口糧呢。’”正說話時,鴛鴦迎出來道:“老太太聽見姥姥來了,讓趕緊請進大房裡說話呢。”劉姥姥聽了,忙和鳳姐手拉著手走上了臺階。丫頭打起幔子,就見賈母迎在門內,劉姥姥忙福道:“老壽星請我,我一個鄉下婆子哪曾想得這麼大福氣,只怕承受不起。”賈母伸手相攙著道:“留心高門檻子。如今我們家正遭著大禍,老親家還看得上,冒死進來,我們才是打心裡感激呢。”劉姥姥又趕緊福道:“老壽星快別說這些個,我們莊稼人經受不起。我們只知道不論多早晚,天還是那個天,理還是那些個理,人世還是那個人世。皇上雖是眼見著駕崩了一個又一個,老壽星只管該吃吃,該睡睡,能藏藏,能逃逃,老天沒個讓好人全都白遭罪的理。”賈母笑了道:“足的是老親家,說出話來不論多早晚都能讓人開心順氣。行了,有了老親家這一句話,就是天塌了下來我老婆子也能頂得住!”

鳳姐聽了心中一動,忙拉了劉姥姥上首椅子坐下。自己便“撲嗵”一下直撲進劉姥姥懷裡,嚇得劉姥姥要起來又起不來。鳳姐忙道:“姥姥只管坐穩了受女兒一拜,當著老祖宗女兒有一事相求,萬望姥姥必先答應了,女兒才敢說的。”劉姥姥忙道:“奶奶快別如此說話,無論什麼事情,只要是奶奶說下的,我老婆子拼著命著命也要辦好了。奶奶只管吩咐。”鳳姐流淚道:“我家眼下遭著大難纏事,一條藤兒展眼不知道如何敗亡。我陪著我們老祖宗就是一齊死了也顧不得了。只有一個後顧之憂,就是我那一個女兒巧姐兒。我死了,她爹若也出了事誰來管她?所以只求姥姥到了那時千萬救她。”劉姥姥邊聽邊頻點頭,早已經答應了幾萬個“是”了。鳳姐又回身看見板兒,已是十一二歲機靈鬼的出息,又道:“若那時我死了,他爹又出了事,無人做主時女兒還有一事相求,就請姥姥做主將巧姐兒嫁了板兒吧。”劉姥姥聽了喜道:“如此我們可是高攀了。”忙拉起鳳姐坐了,命板兒在鳳姐前跪了磕頭,使勁打著腦袋才命他叫了一聲:“媽”。笑道:“這孩子死撅,白長了這麼大就是不知道個禮數。”鳳姐笑道:“這倒別委屈了孩子。那些個禮數怎樣,這會子前頭正逼命呢!”賈母一面喜得擦著淚笑道:“這樣一來更是親上加親了,老親家,咱這個親結的著實響快,快屋裡炕上。”命丫頭:“攙姥姥靠著我這邊一點子,只要是咱們在一起,盡著他們鬧去,就是鬧下大天來,咱兩個可都是,都是什麼來著?”劉姥姥聽說,兩隻手只管往大里比劃著笑道:“兩個老不死的,越老越好看好吃的大南瓜唄。”眾人大笑起來,只聽外面亂嚷。

就見隆兒飛進來撲倒在堂前哭報道:“大事不好,才有蓉哥兒媳婦出前頭當面指證,嚼行大爺收留來歷不明秦氏為媳,有圖謀不軌之意。又國喪家孝中聚賭縱行孌陰之亂,既藐視國法又敗壞人倫。更又國喪中謊報產育,逃避入朝隨班按爵守制,更是藐視國體。不一會子皇上下了旨,寬大爺功臣承嗣,免市斬,命即刻自盡。大爺叩請了恩准,就要跪別老太太來了。”只片刻,就聽見賈珍被押解著跪爬了進來。不敢到屋裡,就在門檻上磕頭有聲,哭別了賈母,那些人拉起來去了。

鳳姐忙走過去問:“蓉哥兒怎樣了?”隆兒回:“發往烏拉打牲去了。”又問:“你二爺有事無事?”回:“到還無事。只是前面召集了族人公議,怕要不利於二奶奶和大奶奶。”鳳姐聽了冷笑,命:“再探!”隆兒打千道:“是!”忙退了出去。

鳳姐走回來要跪,賈母招手,鳳姐忙上了炕,爬在賈母跟前問:“老祖宗還有什麼吩咐?”賈母道:“別在乎那些雞鴨亂叫,我兒,我離不了你。不管你去了哪兒我都會變著法兒救你。我只信你一個,只要是有了你這麼一個孫猴子,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鳳姐道:“老祖宗別隻顧囑咐孩兒,孩兒也有囑咐呢,老祖宗也要記住。千萬別隻顧著自己成了佛,讓孩兒找誰撒嬌去。”

一時隆兒又探了半個頭進來,悄聲往內稟道:“大爺跪別了大老爺、二老爺上了吊。又才宣了聖諭,請奶奶察院上任去。”鳳姐便起身退至門外,這才一步步往外走去,頭也不回問道:“前頭才公議了些什麼?”隆兒在後頭控身忙再跟上道:“公議了大奶奶過於從夫,不能相夫教子治家,犯了七出之條。又膽敢欺瞞當朝天子,躲避守制大禮,實乃亂禮之妲己。著即寫下休書永久掃地出門。嚼行奶奶有功有過,命二爺休了奶奶地位。”鳳姐聽了冷笑,腳步不停已到門前。只見眾人黑壓壓還跪在大堂前一地,又見大理都察院得了聖諭親來領人,夏守忠也還騎停在馬上。察院見鳳姐來了,一揖笑道:“璉二大奶奶好大一隻鳳,高枝上一聲誰不驚。玩想當年,玩得我們諾大一個大理都察院如同孩兒一般跟著滴溜溜打旋兒。如今旋到了這一會子,孩兒們也是沒白跟著,到底長進了些本事,弄了個金字令牌,也要請了奶奶上了我們的門做個長久客人了呢!我們那裡也有高枝,是冰山上的高枝,璉二大奶奶請吧!”鳳姐笑道:“如此可教孩兒勤快著前頭引路,礙事雞鴨讓路!”院子裡跪著的人們忙膝行兩邊閃出一條路來,眼見鳳姐的裙裾從眼前一陣風忽忽悠悠過去了。

一時太監們和察院的人都走了。賈代儒問賈效道:“這個騷娘們她才嚼行什麼?”賈效一面攙起他來,道:“沒聽明白。”賈代儒又問賈政:“你聽明白了嗎?”賈政也才起來,一面揉著膝道:“她命我等讓路,她好過去。”賈代儒又問:“什麼雞、鴨的,這是什麼話,她嚼行誰呢?”賈敕正用力拄著拐站起來,道:“嚼行咱們呢。”“是什麼意思?”“不知什麼意思。”賈代儒又拉住賈赦問道:“她是你媳婦,你別走,你說清楚了,她剛才雞呀鴨呀的什麼意思?”賈赦正沒好氣,苦笑道:“雞就知道叩頭叨食。鴨因腳短,趴下方便。兩種畜生都是任人宰殺。”賈代儒道:“氣死我了!都是她們妯娌兩個禍亂妖狐,惹下了塌天大禍。事到如今還還,還膽敢,敢敢敢如此大不敬,該當何罪?”見眾人正紛紛散去,忙大聲道:“都別走,再公議了。”賈效道:“人都帶走了。”一面背身走去。賈代儒便以杖蹾地“咚咚”響,道:“那就叫賈璉過來,賈璉呢?”賈璉急忙一貓腰躲到了他人背後。賈代儒眼見只剩下自己了,只得一面拄著杖往外走,哆哆嗦嗦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真是一群敗家子,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如一代!”

且說賈珍已死,賈蓉被官兵押解著上了路,去了寧古塔苦寒之地。尤氏又被族中公議,除了族籍名冊,賈敕來逼迫,命即刻收拾了走人。尤氏力爭道:“我雖已非賈家人,只是才死了的人直到最後也是我丈夫,如今屍體沒殮我豈能就走?”拿出銀兩命賈薔買棺材,親為賈珍裝殮了,送到薛家院裡,放置在薛蟠棺材旁暫厝。自己這才收拾了體己投奔了尤老孃。孃兒兩個打點一番,一老一少回金陵老家去了。

此時巳時已過,前邊府裡和園子裡照常開過了飯,只苦了小花枝巷裡這些姑娘們。到了這裡什麼都缺,連坐下都勉強。昨兒夜裡都沒好生睡得,嚼行沒有,茶水沒有,連熱水也沒有,雖不是野地裡,果然品嚐了一回又困又渴又餓的滋味。苦熬不過這才不管不顧躺著靠著,枕著包袱睡著了。一時探春醒來巳時已過,推醒了寶釵,打開包袱拿出銀子命旺兒張羅晚飯。旺兒兩口子如何忙得過來,邢岫煙走去幫忙。三人忙裡忙外,一餐稀飯拌鹹菜的晚飯才做得了。也是臨時買來一人一個粗瓷大碗和一雙竹筷。丫頭們先給姑娘們端上,便主先奴後了端起來。探春一面吃笑道:“真好玩。這碗這筷雖然粗糙,竟是將飯菜湯三大樣囊於一海,竟是不論何物盛於其中,便都吃嘛嘛香。如此妙物一定要妥當收藏了,日後可是難得一個想念呢。”寶釵才一笑忽又道:“不對!怎的少了人似的。趕緊清點,怎的沒有林丫頭和雲丫頭?”鶯兒忙到各屋轉了一回,回道:“果然不見她兩個!”探春道:“昨夜裡匆忙,天又黑,只顧一個跟著一個走,又都不敢吭聲。到了這裡又分了房,也不敢大聲說話,所以竟沒覺著少了她兩個。別是走丟了,還是根本就沒出園子?”寶釵急得跺腳:“這可如何是好?”急命旺兒:“快回去打聽,回來報個信。”旺兒才要走時,平兒恰來了,聽見這話也吃一大驚,忙告訴上午府裡的事,急道:“如今大爺沒了,大奶奶休了;二爺不中用,二奶奶被帶走了,二位姑娘趕緊給個主意。若還在園子裡頭,雖然眼前暫且無事,還是趕緊救了她兩個出來才好。”寶釵聽說園子裡暫且無事,急道:“眼下趕緊先回園子找找去,若還在那裡,趕緊接了她們出來。”平兒道:“只怕被人看見,弄得這裡也露了底。今兒晚上悄悄接出來最好。”寶釵道:“雖如此說還是趕緊離了園子才好。快去打探,給個消息。”

平兒忙趕回來,還是從那個穿牆院悄悄回到府裡,忙叫過小紅問道:“怎的那邊沒有林姑娘和雲姑娘?”小紅回:“不知道。”二人忙往園子裡走,進門時張媽告訴說:“果然,兩位姑娘還等在瀟湘館裡,也正著急呢。”二人趕到瀟湘館,見到林、史二人,還有薛姨媽、李嬸和香菱,又及襲人等眾丫頭都聚在這裡。平兒忙問:“昨夜裡你兩個怎的落下了?”湘雲因道:“我們先一直等著呢,沒見有人來叫我們,四更時因困得不成,一睡下天就大亮了。”平兒道:“前邊的事都知道了?”湘雲道:“不時打聽,正和林姐姐商議呢。”平兒道:“如今二奶奶不在了,二位姑娘給個主意,平兒無不從命。若眼下就走有一條密道可以出府,只怕路上被人撞見。若天黑了再走,又怕展眼再出別的什麼么蛾子。”湘雲看黛玉。黛玉問:“寶玉這會子在哪兒?”平兒道:“二奶奶吩咐茗煙,告訴不可回府,命他到花枝巷接你們去。”黛玉道:“不能等晚上。只是若現在就走又怕被人撞見。”湘雲道:“咱們化裝,換上男人衣服。”平兒道:“此計甚妙。只是到哪裡找男人衣服?”黛玉道:“寶玉的,不是現成的?”眾人聽了都一齊笑了。黛玉便問薛姨媽是否一起走。薛姨媽道:“我和你李嬸到底不怕,你們走了,我們就過去陪著老太太和你舅媽去,你們只帶了香菱走吧。”香菱道:“我一站起來就頭暈,那裡走得遠,還必拖累了姑娘,我就陪著媽媽。”眾人不便勉強,一齊來到了怡紅院。襲人命眾丫頭趕緊拿出寶玉的衣服,湘雲見了道:“拿這麼些紅的做什麼,我們換上豈不更像是女的了!”襲人忙親拿去。平兒便做主,命襲人也換了,這次不只兩位姑娘,還接了襲人、紫鵑、雪雁、春纖、翠縷、春燕、佳慧等八九個丫頭一齊走。眾人都忙著換服,又忙結髮。黛玉一身黑邊絳紫漢唐寬袖長衫,戴的幞帽。湘雲青藍貝勒長衫,戴西洋禮帽。丫頭們都纏的頭巾。眾人互相看了,又走在穿衣鏡前嘲笑。

平兒忙道:“快走吧,到那邊還有寶姑娘她們看了評說呢。”

大家聽了都笑說道:“那就快走!”才走到芙蓉塘邊,忽聽見大門處一片聲喧道:“皇上駕到——!”平兒慌了道:“這可怎麼辦?”湘雲道:“怕什麼,怕沒用。寶哥哥這裡有一把劍,等我拿著咱們只管闖出去。”說著跑了回去,從壁廊槅子取了劍再趕回來時,便聽到前面又喊道:“婆子們都回家,此園前後門從現在起我們御林錦衣把守,任何人一概既不準進,也不準出!”眾人慌了齊看林黛玉。林黛玉道:“此刻過去必迎面碰上。咱們先回去,等他們離了門口再見機行事。雪雁、春燕,你兩個前頭瞭哨,一有動靜趕緊報信。”二人忙走了。一時雪雁先跑了回來報:“遠遠只見都穿著大衣服,裡頭不知哪個是皇上。站在門口說什麼‘第一行幸處何處’。又聽見‘瀟湘妃子是誰,住在哪兒?’”緊接著,春燕急跑了回來道:“他們過來了。”

不一時就聽見一群人說笑著往怡紅院走了過來,黛玉忙命都回屋裡去。只聽颯沓聲漸近,一人笑道:“眼前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果然另是一番天地。比我的幾個園子也有一比,還真真稱得起事別有洞天人間仙界呢。”另一人道:“前面就是怡紅院,瀟湘妃子若住這兒,正可謂美怡妙然紅顏之院,可是再恰當不過了。”又一人疑問道:“怎的沒人?”外面便喊道:“當今皇上駕到,瀟湘妃子出來接駕!”黛玉悄命秋紋道:“你去,告訴說這裡住的賈寶玉,眼下不在家。”秋紋便走出去,門口往外回道:“這裡沒有瀟湘妃子,是賈寶玉住著的。若有人問,就說眼下他並不在家。”外面便問:“誰讓說的,他去了哪裡?”秋紋道:“不知道。”外面人便咕唧道:“咱們再往別處去,過了沁芳亭是瀟湘館。瀟湘妃子或許就住在瀟湘館也未可知。對對對,對了對了,要不怎麼叫‘瀟湘妃子’!”聽見人走了,黛玉道:“趕緊走,到門口若問時,只說是才進來拜訪賈寶玉的。因為人不在回家去。”眾人便一齊快步出了怡紅院往角門急走。薛姨媽、李嬸和香菱送到門口,三人都合十唸佛。

往前走時只見角門緊閉,再往大門走時果然有八個錦衣,一邊四個立得筆直。湘雲在前,眾人相跟著就要出門時,一個上前一步伸手一攔道:“你們什麼人?此處禁管,不準出入!”湘雲道:“我們是賈寶玉的朋友,才進來串門子的,因為人不在家此刻回去。”那人聽如此說退一步讓開。眾人忙往外走,才出了門往西一拐,忽聽見後頭那人跳蹋道:“不對,如今這裡誰敢來串門?可不是還是你機靈,趕緊的,把他們追回來!”八個人忙追了出來攔住,再說什麼也不行了。就又看出這些人裡頭一個兩個三個,竟全都是女扮男裝,便客客氣氣全都請了回來。眾人只得往回走,便聽見瀟湘館那邊喊道:“上當了,這裡頭一個人沒有。才剛嘴生石頭那院裡有人的,準在那裡頭藏著呢。”又聽見一個人跑過去報:“才有一群年輕女子換了男裝要混出去,被奴才們攔住回了那邊。那就快回去,快回去。”接著就見那群人在林木中影綽綽又往回趕。眾人忙回到屋裡,湘雲領頭往後門走,黛玉道:“站住。如今園子前後門都被他們把守,走不了被他們抓住了反被他們小瞧。不如先周旋著,尋機再走。”眾人聽了稱是,黛玉便吩咐了一番。

一時那些人又進了怡紅院,進院一片喘吁吁,站在當院往屋裡亂嚷:“裡裡,裡頭的人全都出來,皇上來了,快出來接駕。這一回,一一一,一個也不能少,全,全都出來,一起全都,快快快!”便只見門裡一對一對往外出人,出了門便分別往兩邊遊廊走,兩溜雁翅列在兩廊下肅立。先是些小丫頭們,有怡紅院的八個,瀟湘館的四個,共是十二個。接著是大丫頭們,有怡紅院六個,瀟湘館三個,湘雲的一個。加上平兒和小紅又是十二人。最後八人女扮男裝,分列在正門堦上兩邊。又只見一小媳婦搬了一張竹椅放在階前正中,退回。接著走出來兩個男裝女兒,同是十八歲上下。後面的一手握著一柄寶劍,另一手攙著前面的,慢慢在椅子上坐下了。

下邊越發怔住,怔過了神後方一齊大叫道:“你們大膽!當今皇上駕到還不下來見駕?”廊上眾人聽了,竟也一齊大聲應道:“你們大膽,竟敢假冒當今皇上!”下面的人都又一怔,片刻之後一個人“嘿嘿”一笑道:“有趣有趣!朕若是假冒的皇上,你們又是假冒了男人的女兒呢。賈愛卿,你說說看,眼前這出戲是出什麼戲呀?”另一人控身笑道:“這出戲果然有趣之極,就名真龍戲金鯉,不知恰否,請皇上定奪。”這人大笑道:“賈愛卿高論極妙,果然恰當,哈哈哈哈!”那人便向前一步,往上一拱手道:“姑娘在上,小臣這廂有禮,眼前這位果真是當今皇上。我作準了,姑娘們趕緊下來見駕?”這一人道:“不用叫皇上了,就叫永晝吧。”那人又道:“姑娘們怎的了,還不下來拜見皇上?”林黛玉冷笑道:“你作準了他是皇上,你又是誰,誰又能作準了你呢?”那人一驚道:“我是……”,二字後便啞了口。林黛玉追問道:“你是什麼?”那人道:“我是賈……”,三字後又說不出話來了。林黛玉又道:“你吞吞吐吐口不敢言,可見你就是個假的。你既是個假的,你作準的皇上能是真的嗎?香菱姐姐,請你出來認一認,這個人你可認得?”裡面那個小媳婦聽如此說,又低頭走了出來,站在黛玉身旁一福輕聲道:“香菱在此,不知姑娘吩咐香菱出來辨認何人?”林黛玉一指一點道:“就是這個假皇上旁邊這個假大臣。”香菱便抬起頭往下邊看了一眼。只一眼,就看得下邊那人心內一驚。只因香菱眉心一顆胭脂痣,是從孃胎裡帶來的!又只見香菱再向黛玉一福,然後悄笑回道:“回姑娘,香菱方才看過了,這一個假皇上和一個假大臣香菱都不曾見到過。”林黛玉笑道:“既然如此姐姐你說,依你看他們是真是假?”香菱聽說再往下邊瞥了一眼,然後俯在黛玉耳邊悄笑道:“依香菱看來,他們全都是假的!”

下邊不知真假皇上才要發火,猛然間林黛玉一聲斷喝:“姓賈的還不跪下認罪!”真假皇上才又一怔時,不料旁邊這一個“撲嗵”一聲真跪下了,頓時淚流滿面顫聲哭道:“恩人在上,罪人賈雨村領罪!”真假皇上又一驚:“賈雨村,你這又是演的那一齣呀?這也太滅了我皇上威風,長了人家小女子的志氣了吧?”

賈雨村忙又往這邊,又往那邊磕頭道:“只因在下看見對面這位奶奶眉心一顆胭脂痣,乃是在下恩人之女。十七年前了,在下在姑蘇窮困走投無路,幸得一位姓甄名費字士隱的大菩薩解囊相救才有如今。後來在下恬為地方也曾尋找恩人下落,出家不知去向了。唯有一女名英蓮,被人從小拐走又遭變賣。受盡苦難之時在下復職聽得實情,良心被狗吃了竟不曾搭救。如今在此重又相遇,在下若又不認不理恩人再有個閃失,在下實在難以再生而為人。所以只求皇上開恩,允了在下接了恩人家裡供奉,她父親雖出了家下落不明,她母親還在她姥爺家裡等著她呢!”不知真假皇上聽了忙道:“愛卿起來,朕答應你了,你今兒就可以領了你這位恩姑奶奶回家供奉。”賈雨村忙又磕了一頭道:“謝主隆恩!”真假皇上忽又醒悟道:“不對呀!難道朕能害了她嗎?看她病如西施,若在此靜養,朕必有照應的。朕可是有名的寬仁之君。”賈雨村忙又磕頭又急急道:“皇萬歲上自是寬仁四海一代盛世明君,只是四海之大,再大的明君如何一時一處照應得來?倘或有個閃失的話在下怕不能面對恩人之母,萬望萬歲金口一諾萬年千鈞萬萬不可收回隆恩承命。”真假皇上道:“好了好了,瞧你這一串子。你這位恩姑奶奶就歸了你了。別的可都得歸朕,尤其是眼前這兩個假小子。”

一語未了,黛玉怒道:“有人無理,湘雲沒曾聽見嗎?”湘雲劍已出鞘,一個箭步趕了下來,下邊躲避不及,鋒刃呼嘯風聲已在頭頂。只聽院門外有人急叫:“湘雲住手!他真是皇上,若傷了他全家遭殃!”叫喊的卻是賈赦、賈政。原來他二人來了好一會了,立在門外不敢近前,此刻便不顧一切提著前擺飛了進來。湘雲見了,將劍停逼在這人頸皮之上,咬牙怒目逼視道:“管你真假,若不向我和我們林姑娘認罪,我就在這兒磨磨這個!”這人一時矮了半截,忙道:“我不是那個是這個,意思一時才剛有失檢點,姑奶奶原諒一二。”黛玉道:“既已認錯,雲妹妹饒他這次,警告他,不可在此撒野!”湘雲道:“聽見了?”永晝忙道:“聽見聽見。”湘雲於是收劍回來,又站回黛玉身旁。

永晝見湘雲去了,提起來的心才一鬆下時便有些站立不穩,一個太監忙扶住了。賈赦、賈政忙一齊向林黛玉拱手道:“姑娘給個座位如何?皇上已經站立許久了。”黛玉聽說欠起身道:“聽二位舅舅大人如此說,他果然是當今皇上?”又坐了回去道:“只是他不請自來,並不是本姑娘的客人。方才在此又有失檢點,有違孔孟為君之道,所以我們這裡沒有他的座位!”永晝聽說不發火,只道:“算了算了,別處搬一個來吧。”賈赦忙飛到門房裡,氣喘咻咻搬來了一隻凳子,用袖子擦了又擦,永晝便東邊面西坐下。片刻,望著對面二人笑道:“好厲害的姑娘,比你們二位當舅舅的那可是的威風多了!”賈赦和賈政忙躬身賠笑道:“小外甥女年幼無知,初生牛犢。皇上海量,海量。”

永晝道:“你們這裡有別號瀟湘妃子的,詩寫得真是好,不知是哪一個?”二人一怔,互相看著一齊搖頭。永晝道:“大夏子,拿給他們瞧瞧。”夏守忠走過去,遞給二人一本市印的詩集本子,指點著他們翻了幾頁。賈政便走到永晝跟前,指其中一首道:“這首瀟湘妃子名下‘杏簾在望’,是奴才見過的。當年娘娘省親時,小女們曾奉娘娘命每人寫了一首。這首五律即是我家外甥女林黛玉寫的。如此說來,瀟湘妃子就是上面坐著的,我家外甥女林姑娘林黛玉!”永晝大喜,忙向黛玉拱手道:“失敬失敬。”又問賈政:“這兩首詠秋海棠七律,別名枕霞舊友的又是哪一個?”二人忙又看了,這回只得搖頭,一齊回稟道:“實是不知。”上邊香菱脫口便道:“那是我們家史大姑娘寫的。”永晝忙問:“哪位是史大姑娘?”賈政、賈赦往上看著一齊驚呼道:“上面持劍的就是!”永晝聽了驚喜右顧湘雲笑道:“果然,果然!劍厲害詩也厲害。你們只看這一句,‘秋陰捧出何方雪’,真是絕妙好句。剛才差一點要了朕的命的那一劍,到現在脖子還冰涼,可不正是這句‘何方雪’嗎?”賈赦、賈政一聽了忙道:“果然好詩!皇上好眼力,好評論。此句果然意猶未盡,經由皇上一解頓時另有別開生面之妙。”

永晝又問:“這位蘅蕪君又是誰?詩也是了得呢。”香菱又要說話,才說了:“那是我們——”,黛玉忙拉她的衣角,便住了口。永晝見了笑道:“不說也罷。只是今兒倉促,沒有個合適的禮物。來人,欽賜二位姑娘每位一份見面小禮。”太監們忙抬進兩份御禮,夏守忠佛塵一擺宣道:“皇上賞二位姑娘金玉如意各一,黃金各千兩!二位姑娘謝恩。”黛玉道:“且慢,我們還不想要呢,是不是呢,雲妹妹?”湘雲道:“可不是,誰希罕!”賈赦道:“小外甥女見識,不知皇恩之重。皇上若不怪罪,小臣願替為收下。”永晝笑道:“果然有個性,好人品。你就替接了吧。別難為姑娘,不用謝恩了。”賈赦忙跪了謝恩道:“謝主隆恩!”賈政忙上前一步急稟道:“淺薄小女,無功於國。國賜千鈞,終久不妥。啟奏皇上,收回承命。”永晝道:“你說什麼?朕的玩意兒朕想給誰就給誰。你一嚼行朕就得收回麼?”黛玉笑對湘雲道:“人家還關著咱家的人呢。”永晝一聽,扭頭吩咐道:“關了誰,立馬放回!”夏守忠聽說,忙飛出了園子,傳旨快馬就往察院去了。

這裡一時安靜,就有夏忠在旁悄聲道:“啟稟皇上,不可不問,賈府裡紛紛傳言,林黛玉乃失潔之人,已經並非姑娘,只配送到辛者……。”此些話雖然聲音很小,卻又人人聽見。湘雲的劍又慢慢拔出,呲呲之聲嚇得夏忠忙掩住了口。黛玉聽得此話薄面通紅,將罥眉蹙緊,細眼睜圓,切齒恨道:“此事無論有無,不犯皇上的事。只是此時此刻此話竟然當著我家兩位大人提起,本姑娘一生清白豈容誹謗?說!你是聽誰口出如此蛇蠍之言!”夏忠忙道:“府中傳言如此,下面人人皆知。”黛玉狠狠啐道:“人人若聽了謠言,也是人人皆知嗎?”永晝忙道:“立即傳旨,將賈府上下人等都帶到園子門前。小夏子,就由你去查問誰是此言之始,帶到林姑娘前當面對證。”夏忠忙原地打了個千兒急道:“扎。”回身才走了幾步。黛玉道:“且慢!我家老太太耳根不能聽此惡言。”永晝道:“聽見了?”夏忠回身再下一紮:“明白。”即刻飛出了園子大門,命:“快快快分頭傳喚,賈府上下齊整在大觀園門前聽旨,只除了老太太屋裡的人。”一時二三百人亂哄哄一片人聲。夏忠命:“靜鞭!”大鞭三響才都靜了下來。只聽見夏忠雞尖大嗓宣道:“我們一到貴府就耳聽人言,說人人皆知,林黛玉和賈寶玉有了不才之事。如今皇上追問了,既是‘人人皆知’,誰要是敢說半個‘不’字,脫光了上衣扶牆吃我一鞭子!瞧瞧吧,瞧見了吧,我們皇上家這鞭子一丈三尺,闊三寸,經受了的算你不知。嚼行吧,你們一個個誰是親眼看見的,誰是聽見旁人嚼行的。凡拉了起頭的到了本官跟前,那人又認了,就沒了你的事了,可以站到那邊瞧熱鬧去。若那個人不認怎的?也一樣扶牆吃我一鞭子。開頭吧,說!”

眾人頓時大亂,只聽見:“她四姥姥,我們幾個可都是一齊聽見你嚼行的。三爺,我,還有芝哥兒可都是聽見你說的。大舅,你別不認,不然咱們倆個都得吃鞭子。”一時一個小太監跑了回來稟道:“稟皇上,有賈政夫人王氏告賈政,嚼行說她是聽他告訴的。”賈政聽了才要說話。皇上一揮手道:“還有臉站在這兒,出去指認去!”一時有了眉目,只見夏忠和兩個錦衣帶著趙姨娘走過來,賈政也跟在後頭,四人進了怡紅院。夏忠稟道:“皇上和林姑娘在上,如今查問明白了,所有的話頭都追到了這個娘們。”永晝道:“嚼行吧,你是怎麼知道的?”趙姨娘忙磕頭,又向黛玉跪了哭求道:“林姑娘快救你姨娘一命,你姨娘萬不得已也是為了姑娘著想。姑娘若是認了,就能和你寶哥哥成了婚配,我的環兒也就能娶了薛姑娘了。姑娘你大人大量,不為姨娘也為自己。你可要想明白了,你一句話關係重大。姨娘一命不值錢的,打緊的是姑娘你的終身大事呀!”

一時眾人齊看林黛玉,只見林黛玉滿臉漲紅:“呸!”了一聲道:“住口!我和寶玉豈是你知道的?你竟敢口出如此毒蠍之言毀我清白。我決不會以此拴了寶玉之心於我,他也決不會以此拴了我心與他。”趙姨娘嚇得忙磕頭求饒不止。永晝道:“拉出去就地腰斬。”夏忠說趙姨娘道:“聽見了嗎?快嚼行一聲罪該萬死,謝主隆恩吧?”趙姨娘卻不會,只會一味磕頭求饒。賈政亦進前一步躬身求情。永晝便一擺手道:“那就斬首吧。”一個錦衣上前,一手拖出大門一拐,遠見眾人圍了過去,那叫聲忽沒了,眾人亦“哄”聲一退。

永晝便道:“有罪之人已經當誅當罰,賈府之事完結。著即傳旨撤出封閉,恢復自由。”又起身和林黛玉等人告辭道:“二位姑娘受驚了,寡人告辭。今兒有幸一會,改日有期。”林黛玉、史湘雲亦起身送皇上出了怡紅院。賈赦、賈政在山呼萬歲聲中跪送皇上以及賈雨村等人,一路直出園子大門,又出榮府各門一直去了。

不多時,察院親自抬著轎子送了鳳姐回了榮府,擦汗陪笑連連作揖:“沒想到呢,二奶奶到了我們那兒,孩兒們有幸巴巴著只伺候了一夜兩飯。”鳳姐笑罵道:“還耽誤了本奶奶午睡呢。”

於是閤府上下長出了一口氣:“果然天朝當今大皇上,不愧為太平盛世一代明君。我等芸芸草芥何等有幸,竟都得見龍顏!看那精神睿智實在非凡,掃除妖孽何等果決明斷,真是年輕有為,我奉天永運太平之國大有指望。”王夫人見鳳姐回來了,忙命接了寶釵姊妹們回來。鳳姐答應著卻不著急,直等到天黑了才悄悄接去。命平兒領著,仍然避人眼目,繞彎兒進的園子後門。又命李貴去告訴,命寶玉不可回家,再看看動靜再說。又帶了平兒和賈母商議,連夜派車送了劉姥姥出城去了。正是:

聖龍真顏得見,皇恩沉重不盡。

後邊故事如何,諸位看官歇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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