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沧海横流,玉石同碎
父皇和母后仙去那日,在灵前,父皇身边的冯公公突然连着宣读了三道遗旨。
第一道是令左右相和镇国公、成国公四人为辅政大臣辅佐新皇的辅政大臣。
左相与右相不睦已久,镇国公是开国大将年事已高,而成国公近年来领兵打仗正值壮年。
四角之间互相制衡,才能稳固国本,父皇的选择没错。
第二道是赐婚嘉宁公主和成国公世子的……
在旨意宣读的过程中。
我眼前的场景开始模糊起来。
“清和,你相信父皇,父皇希望你快乐……”
我喜欢步亦山,父皇他…一直都知道……
父皇他竟然一直都知道!
父皇他还是爱我的。
我满怀感激与愧疚地接过明黄色的圣旨。
却发现,这是一道已经拟好了多年的圣旨。
怎么会是这样?
我喜欢步亦山,明明是今年才发生的事情。
父皇他怎么会早就预料到。
还是我与他的相遇,相知都是被人计算好的?
我的心里如同打翻了调料瓶一般,五味杂陈。
这道梦寐以求的婚约成真的这一刻,我竟然一点都不开心。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是了,
我的婚事是拉拢臣子的最有利的手段。
只不过,
父皇他…早就谋划好了这一切。
成国公常年在北境统兵,朝中势力较之其余三人显得薄弱了很多。
而兵权是不能交到外人手中的。
但如果,他的儿子成了当朝驸马,成国公就不会轻易地造反,而与新皇一母同胞的公主夫家的身份的加持,就可以弥补与其他三家的差距。
不想投靠左右相的官员,会以忠于皇帝的理由向成国公靠拢。
父皇真是好算计!
而我于他,不过是一枚棋子……
若我喜欢的人,身份不够高。
想来,父皇是不会同意的…
不,应该是如果我喜欢的不是成国公世子,父皇他都不会同意!
也就是说,我这辈子,注定要嫁到成国公府。而父皇,只是给了我一个温和的方式去接受。
不会错的,圣旨上的字是父皇还未出事时字迹,苍劲有力,而父皇在出事之后已经拿不起笔了……
父皇他在事发之前…就开始布局了么…
那父皇能知晓这一切,为什么不能避免它发生!
比起第二道旨意,第三道旨意更似一道惊雷。
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诞育多方。龟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
兹养子淮王,连年征战在外,护国有功,名在当世,功在千秋,今加封为摄政王,辅佐天子,共理朝政。
另一道,竟然是加封摄政王!
听闻这一道圣旨,我脑海中的弦彻底绷断。
可父皇从未有过养子!
世上也从未有过摄政王。
所谓的淮王不过是小时候我和父皇一起南巡时为了能正大光明出门找的借口。
父皇他到底要做什么?
冯公公最后的话拉回了我的思绪。
“冯公公,这淮王如今在何处?”
“先帝生前已遣人召摄政王入京,料想不日就会到达,请各位大人耐心等上个几日就好。”
众人散去,只有冯公公在我离开时悄悄跟了上来。
…
凤华阁内。
我看着手中的茶杯,白底青花,构图丰满,层次多而不凌乱,是上等的佳品,内盛清碧茶水半杯,上有水气氤氲,让人心旷神怡。
这杯子,是镇国公府进上的。
镇国公姓谢,是世家嫡系子弟,这瓷器的生意一直被谢家牢牢地捏在手里。
茶叶是王家特供的,王家的嫡长孙现任户部侍郎。
现在朝中大部分官职都被世家占据,各色生意也被世家几尽垄断,他们就像是饕餮一样,肆意吞食着天下的财富。
现在大周的天下看似太平,实际上群敌环伺,危如累卵。
一旦弹压不住世家,各方的利益冲突便会让天下再次分崩离析。
要想继续将现在的形势维持下去,就必定要有所动作。
然而,我还没有行动,就已经有人按捺不住出手了。
红霞一抹广陵春,定子当筵对脸新。
却笑吃亏周文帝,破家亡国为谁人。
父皇的热孝还没出,百官都上表说,宴儿不能在这个时候即位,京城之中又传出了这样的歌谣,一时局势不稳,民心动荡。
歌谣传出的当天,英国公就扣了宫门,可等我派出的人回来就只查到是前朝的逆党作祟,虽然大周才短短三十年,但父皇在位的时候,已经对他们做出了妥善的安抚,理应不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才对。
想着近些日子那几个老东西的动作,我明白,怕是有人要假借前朝逆党的名头来拖延时间,国家无主,这样的空挡才会让他们更有利可图。
我召来了父皇留下的暗卫。
“殿下,您想怎么做?”
暗一站在我的面前,他是暗卫的头领。
父皇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暗卫,他们由祖父创立,只忠心于皇帝,暗卫的存在,除却历代皇帝,别人都不知晓。
这是祖父定下的规矩,可到父皇这里就破例了。
父皇给了我和宴儿一人一半。
“有的人已经坐不住了…… ”
“那您的意思是?”暗一试探地问我。
“在穆寒家历代培养的死士中挑出一百人来,让他们去刺杀这几个挑头的老东西和没表态的官员,对外就说是为了光复前朝。”
“那那些并未曾结党的大臣呢?”
“他们是无辜的!”
“若是能撑到巡防卫队到来,自然可以活下来。”
“而且,他们会对朝廷产生依赖和敬畏!”
我看向了他,他依然不解。
“他们是朝廷的官员,从他们决心做官的那一刻,他们就不无辜!”
“他们觉得不表态就可以明哲保身,无论前朝还是大周,他们都能谋得一席之地。”
“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只有做出选择,他们才可以活下去!”
“所以,选出的一百人…….您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
“或许只会死一半,看运气。”
我对着窗外的月亮伸出手,我想把它捏在指尖。
银色的冷光从我的指缝中溢出。
我却觉得它是红色的。
像血一样的红。
“最后,我会向他们让步。”
“不让他们觉得天下尽在他们掌控了,他们怎么会露出马脚?”
“只有让他们觉得这天下唾手可得,他们才会拼尽全力出手。”
“只有死亡的寒冷才能震慑住这些心怀叵测和随波逐流的人!”
我看着眼前规规矩矩地站着的父皇的暗卫,问他:
“你听说过‘兑子’吗?”
“属下不知……”
“在围棋中,互相吃掉对方一子来维持局面的平衡,而我就是要逼着他们入局,没用尽全力的对手,只会让你陷入绝境。”
这只是开端。
我就是要逼着他们一步步把底牌打光,这样我们才会有胜算。
新朝不稳,不用雷霆手段,根本就不能从这群老狐狸手里抢回属于皇家的权力。
我虽然怨父皇和母后就这样离去,留下几乎不可掌控的朝局,也感激他们留下了宴儿,让那些老家伙不至于直接翻脸,不然我要走的路,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我没有时间悲伤了。
简王和陈王两位王叔对我和弟弟真是关怀备至,他们自告奋勇地揽过了丧仪的一切事宜,在父皇的灵前哭的肝肠寸断,表示一定会看顾好新皇,我只觉得讽刺。
这是我在宴儿登基前最后一次出宫了,这次出宫不是赴约,不是玩耍,也无关情爱,是我真正地以一个正式的身份去看这个我曾无数次走过的地方。
三大书院的学子郎朗的读书声传来,街边小贩的吆喝声传入耳畔,晚市的好生意,好似略略冲淡了我的哀愁。
我好像明白了父皇的渴望。
我看见了在家忙着家务的母亲在门口大声呼唤着自己贪玩的孩子回家,在孩子一身泥跑回家后一边给孩子擦手一边臭骂。
我看见清点收益的客栈老板的笑容,看起来今天他不仅没有赔本还赚了不少。
我看见三三两两从码头上完工结伴吃饭的伙计,他们几乎占满了食肆所有的桌子,直到很晚了还有零星的干活干晚的人过来。
食肆的饭菜卖空了,老板让他们在前厅等着炒了菜让他们带回家去。
屋檐下的平凡烟火,带着一种诗意而绵长的意味,它比情爱更加真实,这样祥和的气息才是父皇真正想要追求的吧。
我好像第一次看懂这个世界。
世事万年,沧海桑田,无论是否改朝换代,这些百姓都是一如既往地活着,他们很容易得到满足,而我们是否能真正地保留住他们的笑容?
我登上城楼,看着天上的星星散着点点微光,融于万家灯火之中,
眼前的夜色如昼,像琉璃彩画一样在我眼前铺开,让我几乎落泪。
我,穆寒清和,是大周的公主,我也和我的父皇一样,深爱着这片江山!
…
从第二日开始,百官之中逐渐有人被刺身亡。
京城之中,风声鹤唳。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底下人一日又一日的回报。
九月十六,显国公遇刺,重伤,当夜撒手人寰。
九月十七,御史白桁遭遇歹人,在京中偏僻小巷身首异处。
…
我待在凤华阁内,仿佛看见了京城的巡防营疲于奔命,数不清的鲜血染红了台阶。
凉风顺着开着的窗子吹进来,惊扰了明亮的烛火。
直到三日后,我派出的剩下的人回来复命。
百名死士,死亡八十一,重伤十二人,还有战斗力的只剩七人!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我,穆寒清和主导的这一次的杀戮,就是为了换血!
现在大周朝堂之上有太多老眼昏花的老朽占满了朝廷高位,青年才俊在低处苦苦挣扎,这样的大周怕是要不了多少年就会真的如童谣唱的那般亡国了。
虽然在这场杀戮中会有无辜的官员丧命,其中也不乏品行高洁之士,但是这些人的死亡将会为我打开新的局面。
就算是玉石俱焚,我也在所不惜。
京城之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的碰撞让我找到了平衡的机会。
九月十九日,太子突然召见左相和右相,询问二人对于平乱的意见,流露出求助之意。
九月二十日,镇国公和左相联名上表,请求太子即刻登基,主持朝政。百官闻言附议。
我知道,我赌赢了。
新朝在鲜血的映衬下开局,而我们都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