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回
墨珂关上堂屋门,拉上篱笆,最后一次打量这间替自己遮风挡雨经年的庐舍。屋子一旦不再住人,就会因为漏水,受潮引发一系列问题,最终因为年久失修垮塌。不知道这位老朋友还能撑多久。
墨珂收回目光,背上包袱,转身离开。
黄州,三清观。
夏秋等人不眠不休三天自青州赶回,玖元早就在李长林怀里睡熟,入观之后李长林先去把她安顿好。
颜放在山里走走看看,好生自在,他算是三清观常客了。钟山坐落黄州以南,对他来说来去不过两个时辰,路程颇近,加上夏秋这一层缘故,往来就更频繁了,观里的弟子们大多也都认得这个拿鼻子看人的钟山少主。
夏秋刚回观就被传讯叫走,他师父和诸师兄妹住在心海峰,才一落地又被小师弟阿林拉着去见关山月。
关山月住处没什么陈设,一张书桌,一张床,几个凳子,其余就是百叶窗剪碎的阳光,作为屋内最斑驳的点缀。阿林将人带到后,就关门退出去了,夏秋一眼看到书桌后坐着的关山月,长须长眉,绷着脸佯怒,夏秋知道得要哄哄这老头了,这是她每次出远门回来后的管理,老人家这点小傲娇她看得可明白了。
“师父,一个多月不见,想死徒儿了。” 夏秋跑过去挽住关山月胳膊,甜腻腻地对他撒娇。
“去去去,你少臭贫,我问你,出去这么久,怎么一点讯号也不给我,要不是隔壁老六那徒弟长林隔几天给他汇报一下,我都以为你夏秋人间蒸发了,想知道点自家徒弟的消息,我还得腆着脸去问老六!你知不知道黄州还有这么个老头子每天为你提心吊胆的?是不是外头年轻小伙子太多,把你魂勾走了,记不起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古董了?”
关山月一阵数落,夏秋陪着笑,连连点头:“是是是,师父说的是。”这时候绝对不能顶嘴,让老人家念叨完就完了,梗着脖子去触这个霉头的都是傻蛋儿。顶着唾沫星子,硬着头皮等到关山月骂累了,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夏秋适时给递上一杯热茶。关山月看看冒着水汽的茶,又看看低头陪笑的夏秋,一把接过杯子,抿了几口,平复心情,看着夏秋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心里无名之火又涌了上来,对着她头顶邦邦两个板栗,心道“你还委屈了?”
“哎哟。师父你说归说别打人嘛。“夏秋揉揉脑袋,小声抗议。
”你今年都二十七了,能不能有点师姐的模样,别一天到晚闷头除了修炼就是修炼,把心多多放到生活上,你总要出师,要嫁人,要生儿育女的,将来没有师父师兄来给你安排,你不知道得吃多少亏。”
”师父!你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孟师兄,阿林师弟,你还会跟他们讲把心多多放在生活上这种话吗?你是不是老糊涂了,谁说女子嫁了人一定就要靠男人活着,为男人活着?你那掰都掰不过来的老顽固思想能不能变通一下!能不能?“ 夏秋几乎是吼出来的,破门而出。
“走得好!你永远别回来了,去祖师堂磕三个头,就滚吧,三清观没有你这个真传,我关山月从来没收过你这个徒弟。”
夏秋猛地回头,睁圆眼睛看向关山月,满眼的不可置信:“师父,你说什么呢,就因为这点事情你要把我逐出师门?我错了我改,你不要赶我走,行不行。” 此时的夏秋笼罩在“失去”两个字厚重的阴影下,被打得体无完肤。自她记事开始,关山月就照顾她的日常起居,稍大一些,顺理成章地拜他为师,她的迄今二十七年的人生,都嵌在三清观里。夏秋早就没了父母,是以她的童年,她的情感,她的师父,她几乎所有的朋友,无数的记忆,都留存在三清一山上。逐出师门,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我已经不是你师父了,夏姑娘收拾行李,即日离开吧。” 关山月的声音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你把我从青州十万火急地喊回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 得到关山月决绝的回答后,夏秋的眼神变得痛苦不堪,声音骤然放低:“到底是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给你我二十余年师徒情分一个机会吗?”
阿林听到争执声,连忙赶来打圆场,看到半只脚跨出门的夏秋,满心满眼的绝望,自己准备的一肚子说辞,卡在喉咙怎么都吐不出来。想从师父那里得到点提示,可关山月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夏秋推开阿林,掩面离开。阿林正要去追,被关山月叫住:“不要去追,你以后就没有这个师姐了。”
“师父!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阿林话还没说完就被关山月封住经脉,眼睁睁看着夏秋飞远。
祖师堂供着各代祖师的灵位,堂下跪着几名犯了戒律的弟子,嘟嘟囔囔编排着各自的师父,夏秋以前因为欺负小师弟受过相同的处罚,那时她也跟这几名弟子一样,心里把关山月骂了个狗血淋头。夏秋一落地就在大门口跪下,狠狠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磕得皮开肉绽,旋即转身就走,把那几名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夏师姐么?“
”应该是吧。“
”夏师姐犯什么事了,这是被逐出师门了?“
”不会吧。“
”我看像,你看看那地砖都被磕碎了,夏师姐真是出了名的烈性子……“
夏秋走后不久,关山月也出现在祖师堂,赶走了那几个跪着的弟子。先师灵位前香火鼎盛,袅袅的烟气沿着柱子盘旋而上。关山月跪在灵位前的蒲团上,闭上眼睛,低声喃喃:”师父,还有诸位先师,想必已经见过小徒夏秋了吧,她一贯是最听话的,最上进的……性子也最烈的,大概是人生缺失父母的缘故吧,遇事容易钻牛角尖……我怎么能把秋儿活生生往万丈深渊里推呢?师父,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徒孙夏敬仁夫妻两人,遗体送回时尚有余温……列位在天有灵,望念在二十七年香火之情,保佑我秋儿一生平安,逢凶化吉,安度此生。“ 说完,从上衣贴胸口的地方摸出一块被盘的透亮的木牌,后面铭刻“安康”两字,是夏秋十一岁当年,第一次山下时带给他的,那双粉嫩的小手举着木牌的样子,时至今日他依然是历历在目,夏秋看他的眼神,同少时关澜看他一模一样。手指在木牌上摩挲了好一阵,眼里的留恋浓得化也化不开,最后还是把木牌放在供桌上。
烛火映着木牌上的“安康”,一个朴实平淡的愿望,关山月感觉时空好像交叠,回到十六年前的那天,夏秋当年是不是也如自己今日这般,在不知何处为他祈下了这份简单的愿景,简单的最是心诚,简单得令人心疼。少不经事的夏秋和耄耋之年的自己,在许下愿望的时候,大概都在心里泛嘀咕。我们都不迷信上苍,但是在最无能为力的某天,会心甘情愿做最他虔诚的信徒。
关山月身后不知何时码了一排老头老太太,为首的是观主李济深,拍拍关山月肩膀,“无需多言,咱们三清观上下一心。”
几日走走停停,墨珂进了钟山地界,此时在一处山洞避雨。
“这雨来得倒是玄乎,青天白日的说下就下。”墨珂拧了一把衣服,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托腮发呆。山路坑坑洼洼,这一会儿就积起了好几个浑浊的小水坑,雨一滴滴掉进水坑,溅起一朵朵水花,涟漪随之荡开,撞到后水坑边后又传回来。
一阵人马喧嚣破了眼下的平静,看打扮是一伙山贼,骂骂咧咧地走进山洞,把家伙什放下后,他们才看到深处躲着个男人。山贼头子也没管他,顾自坐下,一旁跑来个小喽啰,道:“当家的,我去把那人劫了?”
“你新来的吧?费那个力气干嘛,你看他穿那样,黑衣服都穿白了,能榨出几两油水来,咱们是劫财又不是杀人,真把人抢了,饿死冻死又多你一条索命鬼。”
墨珂听他们讲话暗暗好笑,这山贼头子还挺有职业操守。
“那小子看着长得不错,该不是哪个世家大族的落难公子哥吧?”
闻言,山贼头子往墨珂处一瞥,还真是,模样不像是寻常人家,说不定真揣着什么宝贝呢。他朝内喊道:“小子,过来。”
墨珂已经盘算着是把他们赶出去,还是自己悄悄离开。天空传来一声龙吟,洞口处落下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跃动的高马尾青春靓丽。是颜宁,她怎么在钟山。
山贼头子还算有点眼力见,上下打量了一番颜宁,断定这是个修士,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修士,慌慌张张收回目光,不复刚才的威风劲儿。
颜宁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这群山贼,这帮呆头不会是要打劫墨珂老前辈吧。不再多想,一阵小跑来到墨珂面前,“墨前辈,还记得我么,颜宁。”
听得一声“墨前辈”,山贼头子炸起一阵鸡皮疙瘩,打个手势,一帮子山贼摸着地板悄咪咪地爬出山洞,跟蚂蚁行军似的。
“感谢颜女侠拔刀相助。”墨珂供供手,笑道:“当不起墨前辈三字,咱们也算是相熟了,不如你还是跟咱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喊我小墨即可。”
他居然还记得这茬呢,颜宁心中暗暗叫苦,“墨兄,我还是叫你墨兄吧,嘿嘿。”
“”墨兄怎么来我家钟山了?”
“你家钟山?”
颜宁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廊山小院住了一天一夜,竟还没同墨珂介绍过自己,“对啊,我家钟山,家父钟离,是现今的钟山主,家兄颜放,那个…你见过的。”
见过,还挺熟的…
“原来如此,想不到颜姑娘身份如此显贵,能结识姑娘真是三生有幸。”
“墨兄来钟山所为何事?”
“在下欲前往黄州,途经钟山,算是路过,话说回来,在下也有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小山洞里的呢?”
“家父有一法宝名叫日月鉴,镜内倒影了钟山地界万事万物,我今日无聊得紧,随意翻看,正巧看到墨兄进了山洞,我也就跟着过来了。” 颜宁咧嘴一笑,继续说道:“墨兄,不如咱们一起去黄州吧,这方圆千里我熟门熟路,给你当个向导,我也正好去三清观转转。”
“好啊,那就麻烦颜姑娘了。”墨珂嘴上答的干脆,心里想法一个接一个,“颜宁怎么对自己这么热情?偏生人家理由充分,还不好拒绝她,到了黄州又该怎么摆脱这小朋友。”
雨停时才接近正午,墨珂和颜宁走走停停,却在夜里饭点才抵达黄州。
“墨兄,这一路景致如何啊,我这个向导还算称职吧。”颜宁仰着脖子邀功。
墨珂点点头表示认可,于是颜宁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
进城之后,颜宁领墨珂进了一个人声鼎沸的酒楼。跑堂的店小二不禁多看两眼这对组合,颜宁光彩照人,墨珂粗布麻衣,难以判断两人的关系。两人上二楼就坐,要好饭菜后,颜宁又一个人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带着两串糖画,把其中一串塞到墨珂手里,然后自顾自对付她手里的那串。
墨珂看着糖画,有些哭笑不得,那是一个捧腹大笑的孩子,神态表情逼真,栩栩如生。再看看颜宁,她的那串塑造的是一个愁眉不展的青年,嘴角夸张地下拉,很是精致,估计她也是不忍心一口咬碎,此时正嘟着嘴巴,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扫过糖人,发现墨珂的目光后,颜宁收敛了一些,有些尴尬地说:“墨兄也尝尝啊,挺好吃的。”
“颜姑娘今日似乎兴致很高啊,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墨珂终于是将疑惑了一天的问题抛出。
“有吗?” 颜宁看向天花板,仔细想了想,今天确实挺开心哈,但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答道:“开心还要什么理由吗,没有烦心事自然就开心了喽。”
这话好像挺有道理的。
“那么墨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你应该很有故事吧?” 颜宁把问题抛回,饭桌上好说话,得趁机多打听打听墨珂的过去。
墨珂笑着摇摇头。
右侧传来碗碟破碎的声响,客人的张扬的怒骂和小二忙不迭的道歉先后跟上。那客人生的膀大腰圆,估摸着还是个修士,一把攥起小二的布衫领口,狠命摔在长凳上,嘴里还止不住骂道:“晦气东西,端个盘子还端不稳,大爷吃饭的兴致都被你搅和了,你怎么赔?”
店小二被摔的差点背过气去,吓得双股战战,连话都说不清楚,汗水口水鼻涕糊了一凳子。
左右不过倒了一碟子菜,碰上了难缠的顾客,居然有性命之虞,想来人命真是低贱,在这个施暴者眼里,店小二哪里像个人,根本就是一条狗。那个客人难道是什么大人物么?他不过刚摸到点修行的门槛,力气超出常人而已,若是招惹到比他厉害许多的人,他的境遇,不会比现下被按在凳子上被人看笑话的店小二好多少。
墨珂看到了两个字,叫做挣扎。无论去到哪里,青州,黄州,还是天明十八州之外的遥遥河山,人的存在是堆叠的,人压人,一层摞一层。结构稳定后,天然地将压力下沉,层层叠加,对于底层的他们而言,活着是一个累积苦难的过程。有些人挣扎地活着,有些人挣扎着向上爬,难过的是,上面有人踹你,下面有人拉你。
此时再回头咀嚼颜宁的话,更有道理了,因为她有一个附加条件,一个极其苛刻的条件,人生在世,谁能没有烦心事呢?所以只是开心是插曲,沉重才是主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