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对话
长安城,大陆最繁华的所在,度过了喧嚣的白天,入夜之后到了掌灯时分,进入宵禁时刻,百坊的灯火次落熄灭了,整座城市逐渐陷入了冷清和沉寂。
龙首塬高地之上,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宫城,殿宇楼阁耸立,俯瞰着整座长安城,象征着帝王君临天下的气势,这就是大明宫。
宵禁是对百姓而言,宫城之中依旧灯火通明。
此刻,大明宫的宣政殿内,一只雪白的手正按在一只金龙的头上,涂了淡紫色指甲染料的修长手指正不断轻点着龙头。
那金龙是大唐著名工匠宇文彦手工雕刻的十三条云中舞龙中的一条,位于坐榻的扶手位置,金龙身畔还有外翻的马蹄和兽头,四周环绕宝象花,都是以黄铜掐丝和镂刻而成,外镀纯金,这只是外饰,扶手主体则是光晕内敛的紫铜,在烛光中隐隐泛出淡淡的紫韵。
单是这个扶手便至少要经过制胎、掐丝、焊接、填釉、焙烧、磨制、镀金等30多道工序。整个坐榻需九人合围才能抱拢,通体呈暗紫色,以雕填手法装饰着海水纹、江崖纹、云纹和龙纹。
这个坐榻从选材到制作,足足耗时五年。
但此刻坐在上面的主人并不满意,因为这个坐榻的主题是龙,而主人想要的,是凤。
坐榻的主人就是正在筹备称基为帝的则天武后,她专门创造了一个字作为自己的名字,瞾,武曌,她要成为大陆核心帝国的女皇帝,开创前所未有的雄图大业!
称帝大典正在有条不紊的筹备中,这是空前盛大的仪典,一切都要完美无缺,容不得半点闪失,武后为称帝已经运筹了漫长的岁月,她最知道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她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和代价。
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就要来到,即使是阅尽万千气象的武后心头也有按捺不住的激动。
长安城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人们期盼着比上元佳节更加热闹的大典之日。
志得意满的雄心和极致的保养甚至让岁月也无法在武后的面庞上留下衰老的痕迹。她的面容和肌肤都散发着一股温润的光泽,让百姓不由自主的想要顶礼膜拜。
大唐女帝的光辉会闪耀在长安城甚至整个已知的大陆上,这将是历史上最浓厚辉煌的一笔,而且是由女人来书写的,所以她近日来心情一直不错。
不过今晚,从长城归来的这个男子和他带来的讯息让她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男子的忠诚和他的判断力,所以看到他如此忧虑,她也不禁皱起了眉头,同时习惯性的敲起了手指,这是她每临难关时才会有的动作。
男子的余光早注意到了武后手指的动作,他了解武后,这是她犯难时的表现。
他识时务也要强得很,他本不愿在武后的大典之日前来禀告这件事,给武后添堵,也显得自己无能。但他知道兹事体大,他一刻也不能耽搁,所以他快马赶回长安,连夜直入皇城见驾。
武后许久不语,只有手指敲击在龙头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蓦然间,武后站起身来,连宣政殿的烛火也跟着抖动了一下。
男子一直略低着头,显示他在武后面前的谦恭,其实武后对他平和又亲近,一直让他不必拘谨多礼,但他一直坚持礼法,比任何人都执拗。
听到武后起身走下殿阶,才抬起头来,直视武后的目光。
下朝已久,武后身着常服,轻戴凤冠,踏乌皮六合靴。她走到男子身前,叹了口气,说道:“随我来”。就径直向殿门走去。
男子眉毛一挑,无言跟在武后身后,女官和宫女随后。
到了殿门口,武后唤宫女安排銮驾。
少顷,轿子到了殿门,武后传令起驾太极宫,让其他人不必陪同,上了轿子,男子骑马在轿后跟随。
出了大明宫,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太极宫,进入太极宫后车驾直走到宫内后部的苑囿才停下。
武后出了轿子,男子下马,两人从宫女手中各接过一个宫灯,在夜色中走入苑囿。
太极宫为前朝所建,荒凉已久,路上寂静无声,偶有一两声鸟叫虫鸣,凉风拂面,空气中还有一股咸腥的味道。
男子的呼吸有些急促,武后微微一笑:“狄卿也会紧张?”
那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狄仁杰,字怀英,他身居大理寺丞和同平章事的要职,在当朝可谓位高权重。
但他更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长安城的治安官,他肩负着维护长安城秩序安稳的重任,女帝特赐他六道令牌,令牌一到,长安城内南北两衙六军十二卫,除皇帝亲属的龙武禁军外,都要听从调遣。长安城外,即使是边镇节度使统领见了令牌,也要受其辖制。
将如此的权柄系于一人,足见武后对他的信任。
狄怀英深知武后对他如此信任固然是因为他不畏权贵的正直和出色的查办案件的能力,但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件事充分证明了自己甘为武后牺牲的忠诚。
一想到那件事,想到那个须发贲张的老者,狄怀英就不禁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他历经无数劫难才走到现在的高位,能令他感到恐惧的人实在不多,但那老者绝对位列其中。
那老者的存在让他改变了对如今已知世界的看法。
现在他和武后前往的太极宫苑囿,正是那老者最后现身的地方。
一想到那位近乎鬼神的老者,他无法真正的平静,倒是武后,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此刻发自心底佩服武后的镇定。
那老者本是武后的导师,正是因为那老者,曾经卑微的武媚娘才成为今天的武瞾,即将君临天下,开创历史的女帝。
但那老者后来却成了武后最大的梦魇。
敢对拥有那样可怕力量的老者反戈一击并取得了胜利,武后的胆量和见识确实超乎常人的想象。
不是因为高宗皇帝先逝,而是因为解除了那老者的威胁,武后才算站稳了脚跟。
相比大明宫的奢华,太极宫简陋又潮湿,苑囿作为皇家曾经的猎场已经荒废很久,草木乱生,一副破败景象。
武后与狄怀英拨开蔓生的杂草枝丫,一路来到了一所古旧的木屋前。
狄怀英将宫灯凑近查看,木屋的窗棂上已结了一些蛛网,在门楣上也牵拉了一些细丝,近期应该无人入内。
狄仁杰凑近蛛网细看,普通蜘蛛最快结网需要半个时辰,新丝会有光泽,而门楣上的丝已经陈旧,绝不是新丝,至少已经结后风化了一天,所以说至少可以肯定,自昨夜到今夜尚无人推开过门扇。
狄怀英在瞬间完成了一次观察和推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左手执灯,右手轻轻推开右侧门,微眯的眼睛透出明亮且锐利的光,仔细扫视眼前所在,不放过一点儿可疑的痕迹。狄仁杰右脚踏入门里,举高宫灯照亮四周,见无异样,才迈步进屋。
武后随即入内。
两盏宫灯照耀下,屋内一览无余。
极其简朴的居所,地面是方砖铺就,一张木榻在最靠墙的位置,一张圆木小桌在木榻旁,窗下一个方木架,上面放着一个圆木盆。距离木架不到五步的屋角位置,有一口四方水井,井口由青条石搭成,四根青石连成了一个四方形。
那次事件之后,狄仁杰连这口井的水源也探查了,井水来自渭河的分支。
屋内除了这几样东西外空无一物。
难以想象,那个宛如神祇般强大的老者就在这样的陋室中居住了五年。
狄仁杰的讯息四通八达,他知道,许多世外高人早已不滞于物,对于凡俗中的这些物品毫无介怀。老人肯定早已达到了这一境界,住在奢华的皇宫还是这陋室对他全无分别。
他也仔细研究过这几样物品,都是最原始的材质和做工,任何一件都不及女帝坐榻一只扶手之万一,这些物品的形状只有方和圆,那正是天地的形状啊,相比之下,女帝坐榻的无数波纹和造型不过天地之间的微小造化。
这屋内包含了最原始的几样材质:木、土、水。五行不全,但下方的宫城多的是黄金和烛火。
狄仁杰有一种直觉,那老人根本没有把这盛世大唐、长安城和大唐皇帝放在眼里,这一切都只是他棋盘上的棋子。
不过如果他真的强大到可以操弄万物和历史,那次袭击应该也早在他的预料之中,那次袭击也应该根本不能伤到他分毫。
但相比这些毫无依据的猜想和直觉,狄仁杰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力和推断,那次袭击中老人愤怒的咆哮和被白光吞噬后骇人的长吟还如在眼前,那应该足以证明,那次袭击超出了老人的预判和能力。
老人也许过度高估了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低估了武后。
武后一路走来,战胜了多少似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突破了多少似乎无解的困局。
那耀眼的白光是武后身上迸发出的,那不可一世的剑仙也在武后面前仓皇退去。
武后啊,你究竟潜藏了多少秘密和怎样的力量啊?
对,狄仁杰更加确信,那个强大的老人低估了自己的弟子,这是他致命的错误。
但,难道没有可能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压制了老人?
亦或是,这一切的一切依旧在老人的局中?
狄仁杰越想越觉得世事飘渺难测,他伸出两根手指抵住了前额,如今的自己有太多的不解和困惑,如果可以脱离俗务,自己很想去拜访遥远东方的稷下学院,向那几位高贤请教这些谜团。
“你可看出了什么?”武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回太后,怀英没有看出与之前有何异样?”他坦诚答道。
“只你我二人,不必恭谨,有话直说就好。”武后在局促的屋内缓缓踱步。
“你认为,导师还会再出现吗?”
狄仁杰心头一颤,武后这样问,分明是认为那老者还在人间,与自己的恐惧和直觉一样。
“太后,我心里总是不安……”似乎没有回答武后的提问,但两人心照不宣,早有一种默契,他这样说,武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武后略一沉吟,又问道:“那次在背后偷袭导师的那个小个子异种还一直在协助你办案?”
武后的思维跳跃得好快,狄仁杰连忙答道:“是的,他有超乎常人的侦查天赋,是极好的助手。”
武后声音变得清冷:“狄卿,你应该处死他。”
狄仁杰不动声色:“太后,他实有救驾之功啊。”
“他擅入大内禁地,单这一条就够死罪。”
“但是,太后,他足以功罪相抵。所以事后,太后对他不封不赏,一定是早就考虑到这层意思了。”
武后轻叹了一声:“怀英,你不必恭维我。你就要留他也随你。不过你要知道,他可是眼见了惊天的秘密,日后如有风声走漏出去,罪责在你。”
狄仁杰低头不语。
武后又道:“其实你不必过于忧虑导师复返,那一役就算没有彻底消灭他,也必然令他大伤元气,一时间怕是不会现身了。我们还有时间,可以追寻他的踪迹。最关键的是,导师即使在世,他未必会因为我们袭击过他而来报复,倒一定会因为你收留异种而敌视你!”
狄仁杰不由得感到丝丝凉意,“臣早知导师与魔种势同水火。”
“导师常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一直致力于彻底消灭魔种和混血的异种,不择手段。这世间已多的是胡种和异种,怎么能够消灭干净?导师却执念于此,越是苍老,越发偏激,时常暴怒,甚至说不惜让长安城血流成河。如果真按照导师的指令执行,长安城恐怕五分之一的人口都要消失!”
武后说着已走到简陋的木榻前,她转身坐下了,“计较个人恩怨是常人的性情,导师不会,他着眼的可是一个族类的命运。问题在于,魔种渊源于这片土地,世间已有这么多人魔混血的异种,怎么可能清除干净?”
武后的脸上浮现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些混血异种是怎么来的?难道真是魔种和人类繁衍生出来的?魔种不是极其狂暴的兽类吗?”
狄仁杰知道武后的困惑,但这个问题真要追根溯源的话,他也回答不了:
“太后,听说曾有稷下的贤者讲述过魔种的起源,魔种并非先天狂暴,他们的历史更比我们还早得多。为何魔种和人会有混血后代,最初如何繁衍的,没人能说得清了。但是混血异种和胡人一样,虽是少数族群,但数量已相当可观,单是户部统计,长安城的异种数量便达到十三万七千五百三十人,考虑很多异种隐藏于统计之外,实际数量还要更多。”
“是啊,把这些人全消灭!导师怎么可能有那么疯狂的念头呢?”
武后摇摇头:“异种和胡种都遍布长安各处,渗透到百姓日常生活中,不,他们也是我大唐的百姓啊,真要强行清除,长安必然大乱,大唐危矣!导师的脑筋怕是有些不正常了。”
“两相权衡,结论不言自明。”
武后斩钉截铁的说道:“该被清除的,就只有导师一人了。”
狄仁杰点头:“正是如此,太后圣明!”
这真不是朝堂恭维的套话,而是他发自内心的赞叹!
武后微微一笑,她也知道狄仁杰轻易不说这种话,导师也是她打败的敌人中最强大的一个,她无愧的受领了这句赞美。
“不过狄卿,很多时候,事情都无法过早的判断对错,还需要时间来检验。随着岁月消逝,涤尽铅华,方显本色。这次的关市惨案,还有关外魔种活动的迹象越来越多,这一切与导师的消逝是否有关联呢?如果真是因为我们扳倒了人间界最强大的一位导师,魔种又开始祸乱人间,我们就成了历史的罪人了。”
武后的目光越发深邃起来。
狄仁杰低头,许久不语,他心中也有一样的疑惑。
但他还是相信,武后是对的。
他虽然没有更早的接触过那老者,但在那天袭击的现场,老者确实大声的宣告,为了铲除魔种不惜毁灭长安城。
任何人,不管为了什么目的,以长安城为代价,都将是他的敌人,他会毫不犹豫的打倒这样的敌人。
所以对于那次袭击,他坚信自己做得对。
魔种屠戮关市的真相不明,现在还不能就简单的归因于老者被袭。
也许,这二者根本毫无关联。
“太后,目前尚无迹象可以证明关市事件与导师存在什么关联。属下因此事重大,特来禀告太后,随后属下会再赴长城,继续展开调查。”
武后点点头:“在查无实据之前,一切都是猜测。狄卿,你再赴长城,要调集一切力量查清关市事件的真相,同时也务必查明,原长城守备将军苏烈是否真的通敌叛变,我要给那位剑仙一个交代。”
狄仁杰皱眉,他反感那个狂放不羁的家伙,他在朱雀大门的题诗是他身为长安城治安官的耻辱。
偏偏武后对李白如此宽待,让他不禁愤懑。
“太后,怀英此去长城时候不短,无法为太后登基大典的筹备工作贡献力量,怀英告罪。怀英也担心,难保有不法之徒借机在长安生乱,作为长安城的治安官,臣这段时间偏偏无法在长安守护,实在是有失职守。”
“怀英,你不必担心。平日的治安是你的职责,大典一事自有尚书省和礼部操办,金吾卫和龙武禁军还不能保我的平安?况且还有明先生为典礼做过占卜和祝祷,当无忧患。”
又是那个搬神弄鬼的家伙,狄仁杰不敢向武后禀告,他其实已经在暗中查探这位明先生和他的宅邸,狄仁杰早觉得这个家伙深不可测,偏偏现在又抓不到他什么实锤的证据。
不过他有许多线索已经表明,这个明先生一定有故事。
唉,偏偏自己分身乏术啊,如果元芳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就好了。
长城那边魔种之祸令人细思极恐,必须尽快查明,长安这边只好先让元芳继续监视查探了。
狄仁杰知道武后的脾性,李白和明先生既然在她心中都有份量,他便绝不去触碰他们,惹武后不快。
个人喜好不重要,证据会说话,隐藏多深的秘密也有暴露的时刻。
因此他不再多话,拱手请武后移驾回大明宫。
武后也有些倦了,于是起身走向屋门,狄仁杰跟在后面。
两人出了屋门,沿原路返回。
此时夜色已深,额头一轮弯弯的冷月高挂在弥漫雾霭的空中,朦胧不清,四周偶尔响起蛙叫和虫鸣声,此外便是两人的脚步声。
武后出屋后一直没有说话,走出一里多地时突然问了一句:
“你此去可见到李信了?”
狄仁杰皱眉踌躇,他预料到武后会问起那个人,本已做好禀告的准备,但武后一直没有提及,眼看回驾了,他以为武后不会问起了呢,结果武后并没有忘记。
武后虽身在长安宫城内,但是长城那边的几样关键人物和事情,武后都挂在心中。
她怎么可能忽略掉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位前太子呢。
这两人的关系太复杂。狄仁杰甚至有些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禀告为好。
武后一眼看出了他的犹豫,索性直接发问了:“是他在严查进入关市的胡人吧?也是他在带头围剿长城外的盗匪吧?”
狄仁杰喜欢武后这种具体问题:
“正是。前太子一改苏烈互信开市的边关政策,严格执行兵部的指令,对边关的胡人加大了盘查的力度,单是入关检查便严格了许多。不少胡商在关口常常要等上数日,关城外的客栈爆满,还支起了许多帐篷,驼粪到处都是,抱怨纷起。”
武后哼了一声:“他这次倒听话了。按照他过去的秉性,定会延续苏烈的政策,收买人心。”
狄仁杰不好应声。
边关政策是否正确是一回事,牵扯上皇家夺嫡纷争就变味了。
大唐盛世,边关将领镇守一方,手握兵权,职责当然是保大唐疆域平安,但如果兵戈内向,也是不可忽视的隐患,况且不少边关将领还是胡人出身。
开市也是在许多胡人将领的赞同下推动成的,开市意味着胡人将领们可以收取许多税银,也加强了与原族群的互动,大的胡商入市,都要通过各种途径与边关将领们结交。连长安城的许多大商家也要结交这些边关将领,以获得更好的市面摊位和税金减免,甚至许多世家贵胄为谋取商机也是这种套路。
长城守备将军虽然只是从四品的官衔,但是职责重大,长城不开门,便隔断了中原与西域,互市根本无从谈起。
所以是否开市,长城守备将军的意见关系重大,他完全可以用长城的安危不保这一个理由就否定开市。
对于大唐而言,互利贸易固然重要,但总不能大过边关的安危。
如果长城守备将军这样反对的话,多少开市的建言和奏章都无能为力。
但如果长城守备将军同意开市,就意味着要在长城上开几个口子,这样一来,攫取巨额利益的是开市的商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长城守备将军如果贪婪,固然可以索取许多好处,但一旦出现危机动乱,长城守备将军便要首先被问罪,所以前几届长城守备将军都对开市政策坚决反对,因此也一直无法开市。
苏烈出身世家望族,又在科举中拔得头筹,荣耀加身的他本可以在长安城任职,安享富贵荣华,偏偏一腔热血投笔从戎到长城去戍边,定然是志存高远,要有一番作为。
狄仁杰内心是赞赏苏烈这种男人的。
果然,苏烈到了长城,从一名参军做起,屡建功勋,加上其出身背景,不到三年便接替了已经年迈的前任长官的位置,成为历代长城守备将军中最年轻的一位。
其实苏烈在长城建功立业的时候,狄仁杰还没有领平章事的职位,苏烈的事迹是狄仁杰后来从边关汇报的奏章中了解到的。
狄仁杰阅后即对苏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苏烈的作为太与众不同了,对于重视秩序的狄仁杰来说,甚至有些出格了。
苏烈本身就是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人,不同于那些文弱的读书人,苏烈是一个身高八尺多的壮汉,殿试时比其他几个考生足高出一头,连精选出来的殿前金甲武士在苏烈面前都显得锉了一截。
拥有如此野蛮体魄的人偏偏还是一个有着十足诗歌情怀的人,当代大家的诗篇名句他都倒背如流,他与那个放浪的剑仙李白称兄道弟,常在一起喝得大醉。
苏烈就任长城守备将军后延续了他一贯大胆的作风:
清剿长城周边的流寇和胡人势力时他总是冲锋在前,获得了长城第一猛将的称号;或许是跟胡人打交道多了,他对胡人更了解也更信任,许多胡人也被他收编进了长城守备军,后来更加大胆,他甚至把不少人魔混血的异种也招进了守备军,他还任命一个女人担任巡边的队长。
不同于前几任守备将军的保守,苏烈旗帜鲜明的赞成开放关市,后来关市开放后规模越来越大,长城由最初的只开一门,到开放五门,由每月一次开关,增加到每月四次开关,关市的热闹甚至不逊于长安城的西市。
苏烈的守备军单是收取过门检查的人头费便财源滚滚,苏烈因此不但大幅扩张了守备军的规模,改善了装备,还新修了几处城垛和烽火台。
长城的气象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旺。
不过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关于苏烈的各种细报也一直不断,最令长安城的朝官不安的就是苏烈对于异族的态度,开关互市不过是表象,关键在于如何彻底的把长城握在大唐的手中,永远根绝异族隐患。
当年英国公为大唐开疆拓土立下不世功勋,也因此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可谓光耀后世。长城就是在英国公的手中纳入大唐疆域的,从此成为大唐西边坚固的屏障。
当年英国公兵不血刃就占领了长城被列为功绩,但也有个别臣工提出异议,英国公在拥有绝对优势兵力的情况下,却与占据长城的一股流浪势力妥协,未经朝廷允许便承诺他们可以永久占据长城为家,虽然他们立下誓言要永久为大唐守护长城,但终究属于一股不完全归化的力量。
随着后世皇帝逐步加强大一统的皇权,长城的那股流浪势力愈发成为部分臣僚的眼中钉。
如今,武后君临天下,英国公已逝,其孙李敬业居然在扬州起事,扯起反对武后的大旗,叛乱被平定后英国公也受到牵连,不但被削掉一切官职封爵,而且被掘墓砍棺,令人叹息。
朝堂阴险,从来都是墙倒众人推,英国公一族没落的同时,关于长城的政策也呈一边倒的趋势,英国公留下的长城守备军后裔们被视为异己,以黄门侍郎裴炎为首的几位朝臣不止一次上奏,责备苏烈的边关政策。
武后则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直至后来发生魔种屠戮关市的惨剧,朝野震惊,苏烈作为长城守备将军难辞其咎,成为罪人,被投入大牢之中,亏得他的家族上下活动,苏烈才没有被治罪,他出了牢狱后被降职为普通校尉继续戍边。
一直被囚禁在长安城中的前太子李信被派到长城接替苏烈作了守备将军。
武后这是给李信出了一道难题:
苏烈作为长城守备将军的功绩有目共睹,李信接手则正处于关市之变的阴霾之中,短期内重开关市是不可能了,关市的繁荣造就了长城守备军的规模和装备急剧扩大,关市之后经费大减,已经铺开这么大的摊子难以为继。
朝臣又纷纷进谏,要求加强关口盘查,这样一来,边关将领和在互市中获利的家族利益受损,负责执行的长城守备将军就成了替罪羔羊。
还有朝臣秘奏建言,削减长城守备军人数时要区分对待,将原当年那伙流寇的后裔借机清除出守备军,最终由嫡系的大唐安西军彻底接管长城的值守。
兵部也下令,要求加大力度清剿长城周边的匪患……
凡此种种,都给李信设定目标和期限。
许多朝臣惯会见风使舵,知道武后对前太子不待见,武氏一族正在拼命排挤李唐宗室,所以便明里暗里做些手脚让李信难受,借此讨得武氏的欢心。
武后也曾语带讥讽的说道,前太子既有监国之能,治理一个边关防隘还不是手到擒来。
换做别人作这守备将军可能不难,李信来做,就会千难万难。
李信的做法,在狄仁杰看来,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坚决执行朝中的指示,关闭关市,严查关口,清剿长城周边匪患,令朝堂无可挑剔。
李信驯服的做法仍然令武后认为他是在装相隐忍,在伺机而动有所谋划。
狄仁杰不敢接语,李信实在是太难了,但这话他却无法出口,涉及皇家的内部矛盾,外人说的越少越好。
武后对狄怀英的谨言并不买账,“你可知,他还作了一首《黄台瓜辞》来斥责我恶毒,这首诗你一定看过吧?”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这首《黄台瓜辞》早成了脍炙人口的诗篇,狄仁杰当然知道。
武后这是非要他表明态度啊,狄仁杰停住脚步,向武后躬身行了一个叉手礼,这是他要陈述重要意见的表示,武后也挺直了腰身,听他述说。
“太后,”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臣反复诵读了这首《黄台瓜辞》数遍,情义哀婉,令人悲伤,但臣下读出的,是前太子期盼与他母后和解的心意。”
武后顿住了,好一阵后才继续移步前行。
两人终于出了太极宫,武后的车驾等在外面,自从狄仁杰说了那句话后武后再没有与他交谈。
车驾启动后,狄仁杰依旧骑马跟在后面。
眼见到了大明宫前,狄仁杰突然察觉有一丝异样,就在左侧,他猛一转头,路旁的树丛中一道黑影闪过。
莫非宫城中竟有刺客!
狄仁杰翻身下马,一个箭步上前查看,那黑影速度极快,四肢着地奔行,转眼消失在树丛中。
御前侍卫不在,狄仁杰担心武后的安危,不敢穷追,俯身查勘最初发现黑影的地方,月光下只见被踏乱的矮草。
他自怀中取出火折点亮,再次凝神细看,终于从乱草中找到一小撮毛,金黄的毛发……
那么大的形体,不会是猫,难道是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