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臣也不喜欢陛下
福康宫
福康殿内
鲜红的婚服被丢于一旁,李廷昀只着一身寝衣坐在灯下看着此次招贤的策论,看了许多,都是词藻浮华,空谈泛泛之论,有点气闷。
他从抽屉找出一篇策论,看这纸张是有些时日了,因为经常看的关系,边角有点毛了。
皇帝的贴身内监总管魏玉,给李廷昀奉上茶水,又添了盏灯。然后回身捡起地上的婚服,给皇帝披上,“陛下,您披着点啊,别着凉了!”李廷昀嫌弃的一把扯过来,复又扔在地上。
魏玉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看漏刻,叹了口气,但是还得硬着头皮说:“陛下,这么晚了,您该去皇后娘娘那里歇息了,今儿个是大婚之夜,耽误了时辰可不好!”
皇帝不耐烦的摆手。
见皇帝脸色不悦,魏玉只好转移话题:“陛下又在看这篇策论啊!”
李廷昀给魏玉指着策论的语句:“你看,他这里写到——封建,非圣人意也。周亡(前一个大一统朝代)失在于政,不在于制。我朝高祖、太宗、文帝皆英主也,然则当变之法不变,遂不能更化鼎新以臻大治。真是写的太好了,这人大胆却眼独啊,他看出了我朝现在的弊政,就是要破封建,推郡县,体察民心,革除弊政。”
李廷昀眼睛放光,说到高兴处,站了起来,“你看,他一定是走过很多地方,我们要与民富足,就得兴修水利,这次浙东大旱,如果把水渠修好,以后这种问题不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吗?还有这里——
“这里是什么意思啊?”魏玉问道。
“这是说我们大庆不能靠女人的胸脯换来暂时的安宁,早晚我们要击败北狄。击败北狄的关键就在于优良的战马!”李廷昀说的口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可惜这样的人才,不能为朕所用,上次招贤,只有这篇策论,再去找人他竟然没来参加殿试!”
“都三年了,还是没有找到这个叫木莫的人?”魏玉问道。
“朕派廷尉属去找了,一直没有音讯,真是太可惜了,朕真想当面和这个高人好好聊聊。”李廷昀一脸痛惜。
魏玉也凑过去看,笑道:“这个木莫文章写的好就是字实在不怎么样!怕不是因为字太丑,所以羞于见陛下吧!”
李廷昀哈哈笑道:“是啊,真难想象能有如此见解的人字却写的如此……恐怕这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魏玉看了看漏刻,“哎呀!陛下不好,都四更了,这怎么好!您今早还得和皇后娘娘一起去慈寿宫请安呢!”
李廷昀,看了看天色,放下手中的策论,深吸了几口气,半晌才道:“算了,伺候朕更衣吧!”
露水沉重,拂晓的微光,映得天只是蒙蒙亮。
小太监提了灯走在前头,李廷昀一路迤逦而来,待得走到坤泰宫已经接近五更,他犹豫了半晌,始终迈不开步子。像是在做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最后下定了决心,走进了宫门。
他刚步入院中,见到院中有一劲装红衣女子在院中练剑,银剑似风,红衣如影,快的他看不清。“好剑法!”他心中忍不住叫好!
那人却并未受他影响,待得一套剑法舞完,方才收剑。李廷昀这才看清她的样貌,和传闻中的貌若无盐不同,她身形瘦削却散发着逼人的英气,腰肢挺拔如松,墨玉般的青丝随意的挽着,几缕青丝因为舞剑的关系,顽皮的垂在脸颊,此时不施粉黛,薄汗清透,白的发光的面庞因刚练过功的缘故,透着好看的微红,姿容清丽不可方物,饶是李廷昀见过美女无数,也忍不住看的有些愣,心里忍不住暗骂了句陈渊。
他轻咳一声,步入院中,侍奉的宫女全都跪地行礼“参见陛下!”
穆简之波澜不惊,收剑行礼:“臣给陛下请安!”
李廷昀忙摆手,示意免礼。
他这才收回了些心神,冷静下来,见穆简之既无普通嫔妃见到自己的迎合谄媚又未因自己新婚之夜未来而恼怒,心下不免狐疑,不会是另辟蹊径,以此来吸引自己注意吧?旋即心生厌恶,面上却笑着说:“皇后起的好早,剑法不错!”
穆简之接过豆蔻递过的汗巾擦着汗,随口道:“谢陛下夸奖!”她甚至都没有抬眼看李廷昀一眼,回身一个飞手,剑入了鞘。“臣自小习惯五更起身练功,没想到陛下这时候过来,失礼了!”
李廷昀被她的客气疏离弄得有些尴尬,只好道:“朕昨晚看折子看的有些晚了,所以……”。
“陛下其实不必这样!臣宫中的人都是自安平王府带来的人,管得住自己的嘴!一会见了太皇太后臣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陛下放心就是。”穆简之笑地很温和,说的却很直接,如一把刀直接刺入李廷昀胸膛,弄得他猝不及防。
“你什么意思?”李廷昀有种被人看透的尴尬,挑眉问道。
“臣的意思是,陛下的无奈和不甘,臣都懂,陛下无需在臣面前伪装地如此辛苦!”穆简之随即道。
李廷昀一怔,不知为何,望着这张美丽容颜流露出的坦然与真诚,他有股说不上的感觉涌上,这个女人是强加给他的,他没见过她,只听闻她相貌丑陋,举止粗野,她十二岁就能率兵破敌,想是传言不虚。待真见到她,却是个看着有些娇弱的美丽姑娘,说实话他是有些惊喜的,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小女孩居然长于军中,能指挥千军万马,阵前杀敌。
可是看她的身形剑法,眉宇间散发的英气,他又是不得不信的。
但是惊喜只是一瞬,她的平淡不惊,不卑不亢,让他瞬间怀疑她是另辟蹊径,别有用心,毕竟她是太皇太后用来套住他的套子。
自幼长于宫廷的他多疑是本能,以假面示人亦是习以为常,如今却被人直面的戳破,而她说他的无奈和不甘她都懂,让他一时又是尴尬又是疑惑又有点释然和小小的感动。
但是李廷昀嘴上却略带嘲讽地说,“你都懂?”
穆简之也不争辩,转身进了殿中。
李廷昀站在院中一时不知是走还是进去。
“陛下,娘娘问您是在这里用了早膳然后去太皇太后娘娘那里请安,还是您回福康宫那里用了早膳再去请安?”紫苏从内殿走出来问李廷昀道。
李廷昀望了眼紫苏,随她走进殿中。
穆简之进殿后换了一身红绫罗裳,系上丝绸腰带,虽然瘦削却显得身量更是挺拔,眉间一点艳红花钿,衬着那张清丽绝俗的玉容,莫名多了几分冷艳高贵。
她缓缓从内殿走出,朝皇帝福了福,径直走到桌前,似是等着李廷昀坐。她虽没有说话,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李廷昀头一次没了脾气,只好走过去坐下。“豆蔻把茶给陛下端上来吧!”
“陛下,看了一夜的折子,这会定是饿了,这是我吩咐他们准备的清粥,卤蛋,姜丝小菜,醋爽青瓜,清爽暖胃,您尝尝!”
李廷昀盯着穆简之看了半晌,仿佛有些看不透这位新得的皇后,她现在落落大方,彬彬有礼,这一会一变脸,仿佛跟刚刚那个傲气凌厉完全是两个人似的。
穆简之也抬头望着眼李廷昀。
四目相对,李廷昀忙躲闪开,讪讪的端起碗来。他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只用素盘装碟,简单却看着很有食欲,想着以前郑乔非金器不能上桌,都是郑家女,要说做派却是大不相同。
穆简之挥了挥手,其余众人躬身退下。
偌大的大殿只有帝后二人。
香气缭绕,二人无话,低头闷吃。
李廷昀自幼在宫中长大,吃的斯文优雅,他抬头看对面的穆简之,吃的很快很香,虽不优雅,看在李廷昀眼中却是真实自然,完全没有其他豪门贵女的矫揉造作做派。
“臣知道陛下不喜欢臣!”穆简之打破了沉默。
李廷昀尴尬地咳了一声。
“正好,臣也不喜欢陛下!”穆简之狡黠的笑道。
“你好大的胆子!”李廷昀莫名的火气就上来,他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女人敢明目张胆的说不喜欢他,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的妻子。
“陛下好生不讲道理,你不喜欢臣,却要臣喜欢你,这是什么道理?”穆简之略带嘲讽地轻笑。“不过这反而是好事,有些话挑明了说对你我都好,臣请陛下听臣明言几句。”
“哦?”李廷昀挑眉。
“安平王府上下,从前未曾对朝廷有过半分不忠。从前如此,现在,将来,亦会是如此。我父王戎马半生,现下国泰民安,自是马放南山,如若有需要一日,马革裹尸亦是我穆家人的夙愿。如今我忝局后位,虽非你我情愿,但我在一日,自当尽好本分。”她的语气平静,神色坦然。
她说话的时候,李廷昀原本面上带着几分审视和揶揄,逐渐转为严肃,目光直落在她脸上。
穆简之也直望着他,没有丝毫的避让,便如此,二人又对视了片刻,他凝定的肩忽然略略动了一下,缓缓点头,“甚好,你们的忠心,朕知道了!”
继而忽然眼神凌厉,道:“只是你们忠于的是朕还是郑家?”
他眼神似刀直盯盯地看着穆简之,好似要剜到她心底。穆简之坦然回望,“庆国是李家的天下,安平王府永远忠于庆国的朝廷。”
李廷昀大笑道:“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嘴角始终挂着笑意,笑意却未及眼底:“皇后甚是狡猾哦,说了又好似没说!”
穆简之轻笑道:“那陛下是觉得我们会忠于陛下还是郑家呢?”
她没等李廷昀回答,继而道:“陛下不妨先听臣说完,再做决断!”
李廷昀放下碗,饶有兴趣盯着穆简之“说来听听!”
“臣斗胆想跟陛下做个交易,臣助陛下拿到陛下想要的东西,陛下也给臣想要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朕想要什么?”李廷昀讥笑道。
“景和元年,陛下登基后下的第一道政令就是招贤令,今年陛下又再次下了招贤令,观陛下政令陛下是有雄心壮志要做一代英主的,又岂会甘心长期困于他人之手?臣愿助陛下真正执掌天下!”
“先不说你有没有能力助我,就凭你安平王府和大娘娘千丝万缕的关系,朕凭什么信你?”李廷昀冷笑道。
“因为只有陛下能给臣想要的东西,所以陛下不必怀疑臣的诚意。至于相不相信臣,那是陛下的度量,能不能帮得上陛下那是臣的本事——”穆简之看着李廷昀,勾起一抹笑意:“就说眼下,陛下不想有一个和郑家有关系的孩子吧!我知陛下即使和我同寝也有千万种方法让我怀不上孩子,只是陛下当真愿意委屈自己吗?”说着她利落地除了腰间的衣带,脱去外袍,接着连亵衣也褪去,立于他的对面,露出了左肩狰狞怖人的伤痕,将自己的整个人,完全地展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光天化日之下,你做什么?”李廷昀惊道。
“貌丑如我,陛下您看清了。我自小便长于军营,十二岁便随父出征,这些年边境安稳,我随父游历四方,身上伤痕无数,既无沉鱼落雁之貌,亦无婀娜曼妙之态,只是还是具女身罢了,陛下你若当真愿意同寝,我是无妨。”她说的波澜无惊,似在等着他回答,又似早已笃定了他的回答。
李廷昀沉默不语,赶紧给她披好衣衫,道:“你想要什么?”
“此桩婚事非陛下所愿,亦非我所欲,我想要陛下事成之后还我自由,与我和离,准我回西州!也请陛下在我离开后能保安平王府一世平安!”
“什么——”李廷昀大惊,他是怎么也想不到穆简之会提出这个要求,这世间居然还有人不想要这个天下女子最尊贵的位置。
“这下陛下相信臣的诚意了吧!因为这世上只有陛下能给臣想要的东西!”穆简之狡黠地笑道。
李廷昀沉思半晌,无论是她是真心还是假意,目前看来自己确实也没什么损失:“朕允了,就这么办吧!”
他抬眼看着穆简之,她已穿好衣衫,“你既已入宫,无论将来如何,你尽好你的本分,朕自也不会难为你!”
过了一会他又突然想起什么,脱口而出“你是因为有心上人了?所以才——”话一出口,李廷昀有些后悔,怎么像在拈酸吃醋。
他有些懊恼,径直走了,走到门口说:“你赶紧收拾收拾,随朕去太皇太后那里请安!”还有记得,以后自称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