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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厦将倾

铜镜中烧起一片熊熊烈火。

卫怀音在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中依稀辨出此处是母亲的陵园。

陵园之上,那个由父亲亲手扶持上位的傀儡小皇帝李邺,率千军万马,将陵园重重围困。

她的父亲卫太师犹如困兽,最终在母亲的陵园墓道内被活活烧死。

这一切都发生在三年后,卫怀音十八岁生辰那晚。

她坐在凉亭中,守着一碗长寿面,始终没能等来父亲。

却等来了父亲的亲信部下,带着她仓皇逃亡。

接着,在逃亡路上,又传来表叔谢毅谋反伏诛,云嘉长公主自刎殉情的消息。

几日之间,曾经鼎盛一时的卫谢两家满门倾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邺下死手派人抓捕她。

天罗地网间,她最终还是落在李邺手里。

在宫中的日子堪称是卫怀音一生最屈辱的岁月。

好在这样的屈辱并没有持续太久,半年后,漠北大军卷土重来,两国开战,失去两员大将的亓朝节节败退,漠北铁骑势如破竹,直逼京城,李邺多次派人与漠北和谈。

只怪自己恶名昭著,漠北竟指定要昔日卫太师的女儿前去和亲。

随后,她被李邺送去和亲,刚过漠北地界,卫怀音就中毒而死。

廊外雨声嘈杂,卫怀音倒伏在案上,手中握着那柄铜镜,心痛如绞。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李邺究竟怎么做到的?他手中没有半点实权,更别提兵权,到底是什么让他在区区三年间竟然能掌握兵权?还将卫谢两家轻而易举地扳倒?

卫怀音心中乱作一团,她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她再一次看向手中的铜镜。

镜中除了映照出她惊魂甫定的面容,再无其他。

似乎她看到的那些画面只是一场幻觉。

“小姐!”

原本退出去的陈淮,听见动静折返回来,便看见一向如明月高悬般的小姐跌坐在地上,周遭满地棋子,黑白交错散落。

烛火中,她失神垂眸,甚至都没听到他的声音。

陈淮被卫怀音鲜少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急急奔上前,顾不得忌讳,伸手就要扶她起来。

“你怎么了,小姐?”

卫怀音猛地回神,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抬头看他。

铜镜里的最后一次逃亡,城墙下,滔天箭海中,陈淮也是这样半跪在地,浑身被利箭射成了筛子,还是挡在她身前,至死岿然不倒。

她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咽气的。

眼前的陈淮还是活生生的。

卫怀音按捺住心中悲怆,沉声道:“我没事,只是摔倒了。”

陈淮松了一口气,“小姐,我去叫陵大夫。”

凌大夫?

卫怀音蹙眉,铜镜中卫家满门覆灭,无一幸免,可陵游不仅全身而退,后来还执掌起整个太医院。

若说陵游与李邺没有牵连,卫怀音打死都是不信的,只是卫谢两家被灭,他又从中出了多少力?

“不必,派几个高手暗中盯住陵游,看看他平时都做什么,跟什么人接触,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事无巨细地来报我。”

陈淮心中疑惑,陵游原本是个江湖郎中,有个神医的称号,半年前医好了太师的心绞痛,之后便一直留在府中,专为府里人看病,颇受太师和小姐的赏识。

饶是不解,陈淮也没多言,拱手道:“属下遵命。”

“幽州水患,百姓安置与治水情形如何了?父亲去巡察赈济已有半月,这几日能否回来?”

“太师带人在河中、冲毁的房舍中救下千余人,眼下还在扎营安置难民,太师也已遣了最善治水的程修在幽州排洪,后头都由程修主持水利、河堤修理,民舍,太师大约近日就能回来,小姐不必担忧。”

“父亲一回来,立即来告知我。”

“是!”陈淮领命退下。

卫怀音捏起一枚散落在地上的棋子,攥在掌心,羊脂玉温腻冰凉的质地让她分外清醒。

明日一早,她若提剑杀上朝,父亲和表叔的部下即便能保下她,她也终究会背下弑君的骂名。

各地藩王虎视眈眈,她若这么做,他们造反正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

到时天下大乱,她一家的还未降临的大仇是得报了,可千千万万的人就没有家了。

更何况李邺一个人死了,他埋在朝堂、太师府、将军府的暗桩她就无从得知了,留下终究是隐患。

这件事必须徐徐图之。

李邺,她自然不会放过。

帝位,她来坐也未尝不可。

三年,也足够她查出真像,扭转乾坤了。

雨下了一整夜,屋内瑞兽香炉上方细烟袅袅,轩窗半开,千叠纱幔舒舒卷卷。

卫怀音倚在榻上,手中握着天机镜。

一夜过去,铜镜内再没出现过那些画面,与普通的铜镜别无二般。

朝夕隐没房内四颗夜明珠的光辉,天已大亮。

卫怀音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胳膊。

外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卫怀音抬头就见缃桃掀帘子进来,她怀里捧着几支荷花,身上穿着莲瓣红褙子,鲜肤凝脂,眉间一颗朱砂痣,如红桃娇杏,明净俏丽,眉欢眼笑,看着便叫人欢喜。

兵变那夜,缃桃为了引开官兵,偷偷披上卫怀音的衣服跑了出去,撞在刀上,血溅三尺,染红素白纱帐,只可惜卫怀音连她的骸骨都没有机会去收,后来只能为她建了一座衣冠冢。

如果没有缃桃那晚的舍命相护,恐怕她们连最后的挣扎也做不得了。

“小姐,你这样看着奴婢干什么?”

注意到卫怀音的目光,缃桃下意识摸了摸脸。

“好看。”卫怀音仍是半倚在踏上,青丝垂在牵头,嘴角勉强牵出一个笑。

缃桃笑道:“昨夜小姐将我们都谴了出去,我还当是小姐是看烦了我们。”

“君子慎独,我在反思。”

缃桃笑道:“那感情好儿,赶明儿奴婢们也效仿小姐都将自己关进屋子里慎独反思,也免得做工了。”

边说着话,缃桃已边将荷花在阔口白玉瓶中摆放好。

“小姐,今日外头天已大晴了,小姐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衫?”

“都成,只是不要太张扬了。”

眼下幽州水患,百姓水火之中,她独在高楼,衣食无忧,实在惭愧。

“小姐,我瞧着穿那件鹅黄色曳地望仙裙就很好。”

卫怀音颔首,“一会儿去周管家那里将府中所有人的花名册取来。”

攘外必先安内。

她倒要看看府里都藏了些什么牛鬼蛇神。

“小姐看花名册做什么?”缃桃一边替她穿着衣服一边问。

“我昨日在街上瞧着人家开茶馆的、开酒楼、还有开金银首饰铺子的甚是有趣,虽然家中已有许多铺子,可没一个是我亲自开起来的,坐享其成总是少了许多趣味,可若我也开个酒馆、铺子之类,总得有些称心能干的人管着铺子,从府中挑再合适不过,一会儿你同管家也这样说。”

听到小姐突然说想要开酒楼铺子,缃桃也并未惊讶,小姐自小主意就多,缃桃打理好小姐的衣裙,便去了周管家那里。

卫怀音这厢也出了园子,径直往父亲的拥雪堂走去。

路经梅林时,卫怀音看见一个大红色官袍的身影立于林中,手中拿着书卷,聚精凝神。

当下并非梅花花期,枯枝朽树,他倒是林中唯一的红梅。

这俊俏郎君正是半个月前被卫怀音绑来的新科探花郎陆衍。

卫怀音走近了些,听到他读的是:士不可以不弘毅。

显然,陆衍已经察觉了她,目光匆匆从她身上飞过,又落回书卷上。

装看不见。

卫怀音扬了扬唇角,主动上前问好:“陆大人,好雅兴。陆大人任重道远,我这女学西席先生的席位,陆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卫小姐”陆衍合上书卷,抬头看向她,“我拒绝。”

“为什么?让你来教书,又不是叫你辞官止步朝堂。”

“女学,女学的先生,前所未闻,前所未见。”

卫怀音闻言绽出一个笑容,颇为讽刺,“原来你不是不愿意做教书先生,是不愿做女学的教书先生。”

陆衍不语,昂首远望,似是听到了什么玷污他文人风骨的话。

“既如此,”卫怀音笑了笑,“我卫家大门从未阻拦过陆大人,自便。”

陆衍怔了怔。

卫怀音强压心中怒意径直往前走。

经过他时,卫怀音停下脚步,轻叹一口气,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阳春纵有脚,不诣坐井蛙。”

堂堂新科探花郎,被人比作井底之蛙,陆衍一时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反驳。

卫怀音骂完,心里顿觉痛快,转身就走。

这位探花郎诗是极好的,好到卫怀音将他视为自己筹建的女子学堂的西席先生第一人选。

可惜才气有余,心性不足。

她自然不会强留一个顽固不化的书呆子,只恼平白浪费了半个月的时间。

择师虽不易,可转念一想,天底下廉悍俊杰多的是,她怎么会寻不到一个称心的西席先生。

到了父亲的拥雪堂,卫怀音从父亲的房中翻出一副药,塞进袖中。

陵游是个大夫,在药里动手脚最方便不过,卫怀音只需寻个懂药理的人,一验便知。

从拥雪堂出来,卫怀音去了隔壁的祠堂。

祠堂内,卫怀音母亲的灵位上是父亲一笔一画篆刻的“亡妻谷氏雪音之灵位。”

卫怀音跪坐在下方,叩拜三次,心中说道:“娘,女子行走于世,本就不易,当初你为生我难产而死,我这一命就该活得耀眼痛快,绝不该困于后院,虚与委蛇过一生,我要救家族,救万民于水火!此去万难,磨砻淬火,粉身碎骨,无论结局如何,女儿百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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