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是的,我承认
第二天傍晚,拾羽回来了,他来品味轩吃了阿呆给他设的洗尘宴。客人几乎都走了,只剩拾羽的这一桌。
“阿呆,怎么不见宴春?“拾羽等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开席了,却只有张良,阿呆和自己三人。
阿呆只好把昨晚宴春的事情说了一番
“这宴春什么时候有了仇家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事是我不能陪她一起去的呢?这几年路,不都是我俩一起走出来的?她一个人去了,叫人怎么不能担心她的安危!“拾羽抱怨道,话语中全是担心。
拾羽以为,自己和宴春早已是不分彼此、互相熟悉的人,可是现在,拾羽突然怀疑自己和宴春之间是否依然保持着曾经那份默契?
从品味轩回来,拾羽有些许醉了,他躺在床上,阿呆在炉子边看火。天气渐凉,为了通风,烧水房的窗子得一直开着,这冷风和炉子的热气交错着,再加上今晚喝了酒。阿呆一时有些难受。要搁平时,阿呆才不在意这些。
拾羽其实没喝多少,他还算是清醒。见现下清净,他从床上侧起身来,稍微摇晃了脑袋清醒清醒,然后呆呆地看着阿呆在那忙活。只见阿呆在柴火堆挑挑拣拣,选了一些细柴干,然后丢尽灶子,又去墙角那抓了一大把松叶,往那火堆一扔,火瞬间就变大了,阿呆见获释转大,赶忙又去捡了很多大柴干扔进去,这样火烧得比较猛。跟着阿呆住了一个多月,拾羽已经摸清了烧水房的门道:现下正是洗漱的时候,热水用得快,两个锅在这轮流转都差点吃不消。
烧水房夜里常年不关门,这样,若是阿呆睡了,别人便可轻轻进来,然后自己取水便是。现下阿呆把这个洗漱热潮忙完了,刚好落得一小会清闲。拾羽也盯着阿呆盯了许久。见阿呆不再忙碌,拾羽才开始说道:“阿呆,我与宴春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她有什么仇家。她一直是个很小心又很胆小的人,我相信她这次选择一个人去解决这件事情一定有她的道理。但是这一路走来,我从未设想过宴春哪天会离开我。我想,我不能丢下她去,我想去找她。”
拾羽此时斜坐在床上,看似漫不经心,但讲话的语气确实十分严肃。阿呆自然能感觉到拾羽此刻的情绪。
拾羽停顿片刻,便又问道:“阿呆,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作为朋友,阿呆自然支持拾羽去找宴春,毕竟自己也很担心宴春。但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说,自己毕竟只是个普通人,既没有显贵的身份,也不像拾羽宴春一般会用武功保护自己。对于阿呆来说,其实当个店小二,过个平凡的生活就挺好的,阿呆不想做出任何的改变和冒险。
可是…
“我自然是要与你一起的。”
阿呆也不知内心明明拒绝了,但是嘴巴却为何瓢了。
“那好,睡吧伙计。”听到阿呆的答复,拾羽放心睡下了。
阿呆忿忿不平——凭什么都不问问我的意见!
拾羽才躺下不一会,这睡觉的呼吸声就传入阿呆的耳朵。一起住了这么久,拾羽睡觉的呼吸,阿呆还是分辨得出的。“这家伙,入睡可真快。“阿呆在锅炉那头感叹。
阿呆躺在床上,可是却睡不着。可恶,昨晚让宴春搅和地睡不着觉,今天让拾羽搅和地睡不着觉。阿呆躺在床上,回忆着以前的种种。他回忆的不是在张家铁铺的玩伴。他脑海里想的更多的是,大水冲散了山河镇之后的事情。
那年阿呆十一岁,刚好跟着刘叔在铁铺做学徒的第一年。那时候可好玩了呀,有拾羽,有宴春,有虽说每次都嫌弃阿呆却又常常给阿呆吃烧饼的隔壁王婆婆,还有刘乔。刘乔不是阿呆的亲人,但确是阿呆最重要的人。阿呆亲切地唤他一声刘叔。
据说阿呆一出生就被抛弃在荒山野林,身边没有任何信物或者书信。刘叔那时进山打猎,在追逐一只雄鹿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个婴儿,刘叔见婴儿生得可爱,便抱回家自己养了。
那个婴儿就是阿呆。
刘叔后来时常感叹,那座山平时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要不是自己那天鬼迷心窍似的恰好去了那里,估计阿呆就要被豺狼野兽给吃了。
阿呆虽然称呼他为刘叔,可是其实刘叔年纪不大,他捡到阿呆的时候才十四岁,还没成家呢。刘叔家里就剩他一人,他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该给这个小家伙取个什么名字。他看这小孩呆呆的,于是给他取名叫阿呆。
阿呆就这样,跟着刘叔四海为家,直到来到山河镇,刘叔觉得是时候定居下来了。
其实镇里早有发大水的迹象,那时已经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雨了,河里水位猛涨,再加上河堤年久失修。阿呆那时还没什么危机感,因为贪玩,他趁雨势变小偷偷溜出去了,没想到回来半路上雨势突然变大。阿呆想赶紧跑回家,无奈风太大,阿呆始终快不起来。途中他亲耳听到一声巨响,那时的阿呆还不知道,那是河堤碎裂的声音。随着这一声响声,河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阿呆眼看着那水漫过脚脖子,再到膝盖,最后快要到阿呆的胸膛,这时飘来了一节木板,阿呆费了好大的力,才从水里爬上木板。他就只能跟着木板一起漂。
阿呆不知道他会漂到哪里,也不知道家里的人都在哪。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人声,他仔细分辨,发现那是镇里的人。大家发现了阿呆,齐齐呼唤阿呆的名字,那些人中就包含了宴春和拾羽。他们俩随着大部队去往高出躲避洪灾了。阿呆听见大家喊他,心中突然就有了安全感。阿呆想去往大家所在的地方,他开始划动木板,可是水流太大,阿呆的木板在水中根本转不过头。阿呆开始慌了,他加快划船的速度,可是那速度根本无法与洪水的猛势抗衡。很快,阿呆就随着水流漂过了大家,然后渐渐向着远方漂流。
阿呆内心的惶恐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成了无助。
湍急的流水马上就把阿呆带到了宴春他们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同样的,阿呆也看不到他们。阿呆看到的,是被洪水冲刷后满目的漂浮物,偶尔会听到人的讲话和惊恐的声音。只不过那都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阿呆命大,跟着洪水漂了很久,然后他遇见一个船夫,那人救了阿呆,还救了许多像阿呆一样被洪水冲刷到这里来的人。
阿呆在那群人里认识了一个朋友,那人叫菜头,是从山河镇旁边的小村落里流落出来的。菜头和阿呆年纪相仿,虽说经历了这种灾难,但孩子天性的乐观让他们很快就从这件事情中走了出来。
既然家乡不再,那就去寻觅新的家园。
二人是从北边漂过来的,一路北上也许能找到同乡人。阿呆和菜头没有在船夫这里多做停留,他俩听见大人说水灾已经褪去,便向船夫道谢,然后二人立即起身北上。
“阿呆,我们这次出门,可得带够吃的东西,不然到时候荒郊野岭的,不好找东西吃。”菜头是个细心的人。
这一路上都是洪水泛滥留下的狼藉,折断的细枝,带泥的衣裳,时不时还能闻见菜叶腐烂的味道。阿呆倒是不排斥这些味道,因为这说明他们的路线没有出错。他们只要沿着这片狼藉,就能回到原来的家。
然而,洪灾过后往往是强盗们的乐园。因为房子没了,许多人家都在迁移,身上大包小包背着珍贵的家当。盗贼们往往成群结队,一路上对着这些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们伸出刀剑,以迫使他们交出身上的财物。然而,相比起来,只是抢钱的盗贼还算好得多,一些盗贼们,不仅抢钱,还会将小孩子抢夺过去,将他们贩卖至青楼,或者一些有钱人家做苦力。
哦,宴春和拾羽就碰到了强盗。
阿呆和菜头很幸运,因为他们走的方向是正确的。可惜,两个小孩的队伍,难免会成为盗贼的目标。
其实早就有一伙强盗看上了二人,他们伺机而动,趁二人在树下休息的时候,用麻袋套住了菜头和阿呆。
菜头和阿呆睁眼就发现自己被绑了,他们害怕极了:“啊啊啊!”本能的害怕令他们发出喊叫。凭借着对对方的熟悉,阿呆很快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还在自己附近,阿呆连忙叫道:“菜头,菜头,你那发生了什么?”
菜头很慌,慌到不能控制自己的惊恐,慌到没注意阿呆在跟自己说话。他因为害怕,一直在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这叫声令强盗很不舒服,他们踢了菜头几脚,想让菜头安静一点:“叫什么叫啊?再叫可就不只是打你这么简单了。”强盗威胁着说。
可是那些人的话让菜头更害怕了,他继续叫喊着,只不过因为被打的关系,声音有气无力的。
“老大,这小子估计会碍事,要不我们直接做了他?”
“这多一个人我们就多一份钱财,要是做了他那我们岂不是很不划算?”
“可是他这样叫唤难免会让我们惹上许多麻烦…”
“等这小子过了害怕劲儿就好了。”
那几个歹徒在这商量着,这些话被菜头听见了,他更害怕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在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的时候,又如何能够镇定得下来?菜头抑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抖动,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听见歹徒说“做了他”之后,菜头的恐惧发展到了极点,他现在本能地只想跑。借着从麻袋缝隙中透过的光线,他使劲向前跑去。可视线受阻的他哪能跑得脱呢?
那二位歹人看见自己的猎物跑了,赶忙起身追去。也许是求生的本能激发了菜头的潜力,他感觉他跑了许久还没被捉住,直到脚下的乱木枝绊倒了他。由于速度太快,加上手被绑着不能用手来控制平衡,菜头摔倒时简直是飞出去的。追赶菜头的歹徒赶紧去查探菜头的情况。
另一边,阿呆知道那坏人离自己很远了,阿呆认为这是逃跑的好时机,阿呆触感一向很敏锐,即使自己被麻袋套住,阿呆仍然有自信自己能跑脱。菜头和歹徒往西边跑了,阿呆毫不犹豫往东边跑了过去。
阿呆跑了很久很久,一路上他没有再遇到歹徒。
跑到筋疲力尽的时候,阿呆遇到了一伙巡查的官兵,那些官兵救了阿呆,又得知阿呆是从山河镇出来的,他们告诉阿呆,山河镇被冲刷得快成一片平地了,镇里的人都避难去了。阿呆问他们人都去哪避难了。
“四处避难呗。”阿呆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因为阿呆算是从人贩子手里逃脱的。按照条例,官府会将这些人送回家里,如果这人是个孤儿,那官府就会将这个人送到其他安稳的地方,然后为他介绍工作。
阿呆既是从人贩子手里逃脱的,又刚好被水冲散了家人,于是被官府的人安置在了箐州。
阿呆来到箐州的第一份工就是在有钱人家做下人,可惜后来那户有钱人家举家迁到皇都去了,像阿呆这样不重要的下人被就地遣散。阿呆于是才来到了品味轩当店小二。
阿呆能说会道,又长得俊俏,很讨客人的喜欢。
人前的阿呆总是一副讨人喜欢的模样,但很多个日夜,阿呆都会想到那段自己一个人在洪水里漂泊的日子,那种周遭全是水,全是枯枝泛滥的感觉,阿呆只觉得自己在水里很渺小。就像突然与世隔绝了,整个天地只有自己。外面的人似乎在欢声笑语,但自己却游离在世界之外。
随着洪水泛滥的,不止是漂浮着的杂物,还有阿呆深不见底的孤独感。
除了这些,阿呆还会想到菜头,那个说要跟自己一起回家的人。他不知道歹徒最后有没有抓住了菜头,也不知道菜头会被那些歹徒如何处置,无论如何,阿呆总感觉自己抛弃了自己的伙伴,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做了恶的人。
阿呆感觉抛弃菜头这件事成了自己人生中的枷锁,经过这件事,阿呆觉得自己不配再说自己是个英勇之人。
是的,没错,阿呆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
但这样挺好的,想到这里,阿呆认为:至少现在这样的生活十分稳定。
对啊,既然这样的生活很稳定,而如果我去找宴春,可能会把自己陷入险境,那我为何要去呢?可是,宴春是自己的朋友啊,要是不去,那她一个人,也是会孤独的,可是去了也不一定能帮得上什么忙啊…
阿呆又是一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