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只有月亮听见的祝福
阿呆要从品味轩过来进烧水房的话,按道理是要从后门进的,只不过后门要绕一段路。虽然老板规定不可以来打杂的人不可以随意穿梭大堂,但阿呆才不会管这规矩,就要从大堂进,毕竟能少走好大一段路。大家看见也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举报。
今晚,阿呆刚刚从品味轩过来。
像往常一样,阿呆偷摸着从大堂墙边灯光暗淡的地方绕进去。正当他低头快步走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似乎是宴春的?阿呆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没想到真的是宴春。
此时宴春正跟一个男子喝酒,那男子阿呆认得,叫王千鹤,是个老顾客了,也算是个读书人,比较喜欢放荡不羁的生活,一直流连在各种花楼里,因此到现在还没有成家。
阿呆见那王千鹤似乎面带不悦,而宴春眉头微皱,二人似乎都带着些许情绪,酒桌上显得极不和谐。
阿呆疑惑宴春为什么在这喝酒,还穿了平日里不曾见宴春穿过的裙子。才一会儿功夫便传来了王公子与宴春的争执声。
阿呆边观察情况边想如何解围,他发现宴春往中间的人堆中走去,而中间坐着一位公子。
那人身边围着许多姑娘,阿呆习以为常,隐月坊中不乏许多大人物驾临,阿呆也只当那人是哪位声名显赫的公子罢了,现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帮宴春解围。
可那似乎与宴春毫无交集的公子却语出惊人:“这…这你…们隐月坊不是…美…女多嘛,怎…么这个人这么…丑。”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凝固,说女孩子不好看可是大忌啊!厅里本该热闹,现在却因为这句话而鸦雀无声。阿呆一时也呆住了。
宴春啜泣了两声便跑去了后院,阿呆担心宴春,随即追了上去。
阿呆站在烧水房门外思考该如何安慰宴春,却不想烧水房里,宴春正庆幸刚才突然插进来的男子,要不是他说自己长得丑陋,宴春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什么摆脱法子可以那个王公子。这一下倒好,那句话一出,既显得自己无辜,那王公子也没理由找茬。
宴春长舒了一口气。这时阿呆进来了。
阿呆以为宴春哭着跑出去,此刻应该很难过,没想到此时的宴春看起来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你…我刚才看见王千鹤旁边坐着一个人,那个人长得好像你啊。”阿呆旁敲侧击。
宴春一见阿呆的慌张情绪终于是控制不住了,她立刻激动了起来:“我跟你说,刚才吓到我了,我一开始忍不住好奇,想悄悄看一眼外面,没想到被那个王公子发现我,以为我是这的姑娘,硬是要拉我喝酒,我还在想该怎么脱身呢,没想到居然有人掺和一脚说我丑,要不是我急中生智,假装自己受委屈跑开了,否则这场面,啧啧,不好收场呐。”
啧啧,宴春沉浸在自己的智慧当中。
“嘁!原来你不难过,害我白担心一场。”阿呆一脸不屑。
“我说,他拉你喝酒你不会拒绝吗?一开始就拒绝不就好了,非得闹到快无法收场了才开始慌了是吧?”阿呆质问宴春。
宴春急忙解释:“我一开始拒绝过了!我跟他说我不是这的人,可惜他不听,而且喝了酒的人,你跟他解释他听不进去的。”
阿呆有点生气,语气中不自觉带着一丝怒气:“今天这样算你运气好,可以找着这么个脱身的机会。要是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一定不要冒险,知不知道?那客人就算对你撒泼,对隐月坊撒泼,那也不能冒险!……”
“好啦知道啦。我就是怕隐月坊因为我坏了名声我才打算先稳住那个王公子的……”
宴春平日不怎么喝酒,刚才陪王千鹤喝了一杯,现在酒劲有点上来了,脸红扑扑的,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阿呆正气头上呢,却见宴春这幅微醺的迹象:“喂!不是吧,你不会喝酒上头了吧。喂,你可别吐在这啊,要是吐在这了我还得收拾呢。”
“我才…不会吐呢…”
因为经常客人喝醉,隐月坊的厨房一直都备有醒酒汤,阿呆一边嘀咕着一边去厨房给宴春拿醒酒汤。
到了厨房,厨房嬷嬷正闲得无聊,见阿呆过来拿醒酒汤,不由得跟阿呆八卦起来:“欸阿呆,这拿了汤是给谁喝呢?”
“哦,我朋友,稍微喝了点。”
那嬷嬷没得到什么八卦的消息,于是继续问道:“听说今天外面来了个美男子,你见着没有?据说美得似神仙似的。”
“哦?我才刚回来,没听过这个事,怎么,大家不都眼睛下边长鼻子,鼻子下边长着嘴吗?还能美哪里去?”阿呆不屑。
“哎,刚才花容姑娘可跟我说,人家貌比潘安,引得今晚所有姑娘们都去他那桌了…阿呆,要不你替我顶会值,我也偷偷溜去看看去?”
行啊,感情花痴这件事是不论年纪的,阿呆可算是了解到了。
…阿呆无语。
不过阿呆还是答应了嬷嬷的请求:“…行,您快去快回嘞。”
嬷嬷瞬间开心了起来:“嘿嘿,那我去了哈,我马上就回来,你替我看着~~”嬷嬷的话还没说完就跑出去了,最后几个字都是隔着窗户飘进来的,看得出来嬷嬷很急切了。
“至于这么夸张吗?”阿呆嘀咕。
过了许久,阿呆感觉自己刚才盛的醒酒汤已经凉到可以入口了,但是嬷嬷还是没回来,不由地吐槽:“嘁,说好很快就回来,结果一去半炷香,真是的。下次再也不给你看这破厨房了!“
在阿呆耐心用完前最后一刻,那厨房嬷嬷终于回来了。阿呆见她脸上笑靥如花,活脱脱一副犯花痴的模样。
阿呆不屑,想走,刚踏出一步,又突然转回头问那嬷嬷:“这人你是看见了,长得到底有多好看,你给我形容形容呗,是不是眼睛鼻子嘴啊这些排列都跟我们不一样,还是什么长着三头六臂?蓝皮肤?绿皮肤?“阿呆语气中不免带些酸酸的味道。
不过那嬷嬷却懒得管这阿呆的阴阳怪气,她似乎还沉浸在那人的美貌之中:“人家长得跟我们完全一样,却又不一样。哎,你说为什么有人的睫毛能那么长,眼睛那么透,鼻子那么挺,嘴巴那么软,皮肤又白又嫩,就连头发丝都那么好看,尤其是他那眼神,真的比女子还要妩媚。只要他给个眼神,你就想把全世界都给他。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说的大约就是他吧。”
“嘁,花痴。”阿呆不再搭理嬷嬷,径直回房了。
烧水房里,宴春在阿呆回来前已经清醒大半,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喝醒酒汤,不过阿呆还是坚持要她喝:“喝点吧,这个汤加了陈梅皮,酸酸甜甜的,很好喝的。”
宴春于是接过碗,捧在手里慢慢喝了起来。
二人相坐无言,阿呆便想起那个没教养的家伙——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说一个姑娘丑呢。阿呆安慰道:“宴春,你长得不丑,可千万别在意刚才那人说的话。”
宴春心下一笑:得幸亏他说我丑,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应对王公子呢。
得,阿呆倒是没想到宴春没有因为这件事而生气,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接话,沉默许久,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阿呆便提议去屋顶坐坐。
“好啊~”宴春欣然答应。
于是阿呆便出门准备去杂物房拿梯子。
宴春见阿呆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无比熟悉。
曾经的阿呆也喜欢蹦蹦跳跳地走路,而阿呆蹦蹦跳跳的时候必定会同手同脚,不过这阿呆的同手同脚倒是显得很和谐,宴春观察了十几次都没发现这个细节,直到有一次阿呆和邻居小二虎两人一起蹦蹦跳跳,宴春才发现二人走路的区别。
宴春看着阿呆,心下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提步从阿呆身后追上去。阿呆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呢,却发现腰间被一双手环抱,随后身体开始腾空。
宴春!你喝了酒怎么还能抱着我飞!不怕我俩一起摔跤吗?
阿呆很快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却也担心喝了酒的宴春把自己摔着了。
阿呆毕竟是第一次体验腾空的感觉,内心慌乱得不行,只觉得身体血液都向脚下聚拢,嘴巴一紧,眼睛一闭,不过须臾,脚下便传来了触感,随即响起瓦片叮当的声音。
阿呆太慌乱了以致落下屋顶的时候一时没站稳,要不是腰间的手扶着,阿呆铁定得手趴地。
宴春见阿呆虽然手脚并用十分狼狈地努力平衡身体,却也基本是稳住了身形,不至于掉下去,便自顾自坐下。
不知从哪拿来一壶酒,宴春凑着喝上了。阿呆才刚狼狈落座,转头一看,却见宴春拿着酒壶又在喝酒,阿呆气急了:“迟宴春!你不是才喝了醒酒汤,为什么现在又在喝酒!”
阿呆实在忍不住,今晚因为喝酒闹出了多少事?
宴春却不以为意,她漫不经心地说道:“看见你桌子上有壶酒就顺手捎上来了,看星星怎么能没有酒呢?”
阿呆想起,前两天拾羽拿了壶酒在烧水房小酌,想必此刻宴春带上来的酒应该就是拾羽那壶没喝完的。
阿呆见宴春此刻坐在屋檐上,双手就这么搭在膝盖上,时不时送上酒壶小抿一口,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宴春此刻望向远处的眼神又呈现出迷离的状态。在这一刻,阿呆从宴春身上感受到一种平静,宴春仿佛一位历经世事又心怀满足的老人,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却又没有什么值得伤感的。
阿呆刚才升起的怒火瞬间就被压下去了,他双手拄在身体两侧,此刻已快入冬,双手触碰到夜晚屋顶的瓦片时,不免冷得阿呆一哆嗦。
阿呆本想斥责,却又无从斥责,待那手掌都将瓦片捂热了,阿呆嘴巴才蹦出话来:“那…宴春…下次在外尽量…少喝酒啊。虽说你们习武之人向来喜欢大酒大肉的,但是在这品味轩和隐月坊,因为喝酒闹事、打架的人比比皆是,喝酒容易冲动,也容易犯错。你…可得少喝酒…保护好自己…”
阿呆向来不习惯说些关心人的话,眼下说出这番话,阿呆觉得十分别扭,双手不自觉在瓦片上摩梭,都要给瓦片盘出包浆了。
阿呆说完这番话,自觉没有勇气看向宴春,也不知道宴春会作何反应,只得暗暗垂下眼眸,等待着宴春接话。却没想到宴春直接忽视了这番话,她看向阿呆,然后说道:“这酒蛮好喝的,要不要来一口?”
也许宴春听见了,也许因为醉酒宴春没听见,但无论如何,宴春现下的反应对阿呆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毕竟自觉难堪的话与其被回应,不如当作无事发生。
阿呆接过宴春递过来的酒大口喝了起来,其实阿呆不喜欢喝酒,他觉得喝酒除了辣嗓子还是辣嗓子。但眼下宴春喝得尽兴,他便也随着这氛围大口喝起酒来。
还是辣嗓子!阿呆内心抱怨道。
宴春先前就已喝酒,现下又喝了些许,再加上阿呆不常喝酒酒量不行,二人很快就开始上头,说话也变得飘忽忽。
宴春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说道山河镇,说道张家铁铺,说道阿呆、拾羽和自己。
“阿呆,你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个遇见隔壁二虎被其他年长的孩子欺负了,你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去替二虎撑腰,却没想到对方也是暴脾气,你们扭打在一起,我和拾羽吓傻了,站 在那,动都不敢动一下,直到你们散伙,我们才敢上前。你说你不后悔,路见不平,就是要拔刀相助。此后我们成立了一个小帮派,你成为了我们的头头,整天没事就去巡逻小镇,遇见坏事就挺身而出。
阿呆,你那时候可勇敢了。”
宴春突然聊起阿呆的往事,反倒给阿呆弄得不好意思了,阿呆嗤笑一声,然后自嘲道:“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遇见的也都是些小打小闹之事,撑破天也就是被打一顿。现在可不一样,你不知道你遇见的会是什么人,他们可不会只打你一顿就会了事。你不确定因为你的一次挺身而出会不会牵扯到其他无辜的人,你也不肯定被救之人就一定会感激你。”
阿呆说完,又对宴春说道:“宴春,当今这个时代,若是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把握就不要轻易出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听起来很不错,但它往往也是有代价的,唯有自保,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宴春本来就喝得晕晕乎乎,连阿呆说的话也听得断断续续,迷迷糊糊中她只听见阿呆说:“唯有自保,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宴春立即反驳道:“可是你以前就是不管不顾!可是你以前就是仗义啊!可是你以前从来不怕事啊!”
阿呆自然不知道,宴春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宴春想到了那个小贼,宴春认为,若阿呆身处现在自己这番处境,那么阿呆绝不会做一只缩头乌龟,阿呆一定会勇敢地与坏人对峙。
可是如今,阿呆却说,唯有自保,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个答案不是宴春所期待的,她又问道:“那如果你有一个仇人,而这个仇人寻寻觅觅就站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
阿呆听宴春的语气明显感到宴春上头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宴春才好。而阿呆这一迟疑的行为却被宴春解读为阿呆选择退缩。
她又凑近了阿呆一些,阿呆明显感觉到宴春呼出的热气晕染到了自己的脸上,阿呆更加窘迫了。
宴春对阿呆说道:“那我告诉你,在大厅被人簇拥着的那个说我丑的人,我和他之间有恩怨要解决。既然你回答不出,那我就用行动来告诉你我的选择!”
说罢,宴春放下酒壶,一个人飘然离开。
宴春毕竟是喝了酒,落地的时候脚打滑了一下,脚踝处传来的些微疼痛让宴春清醒了些,她猛然知道自己刚才酒气上头做了本不该做的决定。但是箭在弦上,宴春这次不得不发了。她回头告诉阿呆:“替我跟拾羽说声再见,事情解决了我自然会回来找你们。”
说完,宴春径直走出了隐月坊后院。
宴春崴脚自然是被阿呆看在眼里,他下意识想过去搀扶,但身体一动,身下便传来了瓦片碰撞的声音,阿呆才反应过来,宴春在地上,而自己在屋顶。再加上宴春突如其来的这番行为,阿呆楞是呆得说不出一个字,只得看着宴春离开。
阿呆此刻十万个迷糊:宴春为什么要喝酒?宴春跟那家伙认识?没听过宴春和拾羽说过有仇家啊?拾羽回来怎么和他交代这件事?
最重要的是:“迟宴春!你别走啊,你带我下去啊!我自己下不去!”
阿呆朝宴春喊道,可是宴春早已走出了阿呆的视线,阿呆的喊叫只能是徒劳了。
算了,从侧边的围墙上爬下去吧,阿呆计划着。
想到了下屋顶的法子,阿呆倒也不再喊叫,他就这么坐着,脸上闷闷不乐且带有一丝无辜。许久,阿呆终于是叹了口气,然后自言自语道:
“生日快乐,迟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