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9章
走出門,溫泅雪微頓,門外一地屍體。
他看向遺族少年,對方漠然冷靜的樣子,除了衣服上沾到的藥師的血,並沒有看到一點傷痕。
去往藥師書房的一路上,不斷有紅衣殺手來襲。
遺族少年左手拉著溫泅雪,一路腳下不停,手中的刀隨手揮下,不管多少人從多少角度同時攻擊,結果都如被收割的麥茬一樣倒下。
他沒什麼表情,甚至好像都沒有看他們,只有出刀的速度越來越快,肉眼幾乎無法捕捉到動作。
溫泅雪穿著木屐,他們走得不快。
不管戰鬥有多激烈,也沒有一滴血濺到溫泅雪的衣服上。
終於,到了書房門口。
已經沒有殺手再出現了。
溫泅雪推開門,找到藥師放在書桌上的傳送石。
這種跨越兩界的陣石,都是至少七級以上的昂貴靈符石製作,很好辨認。
……
一陣白色光芒閃過。
修真界一處荒原之上,地上出現一道白色的五行陣法。
光芒變淡後。
兩個身影出現在裡面。
溫泅雪走出來,看了一眼周圍,雖然是陰天,但透過雲層的光是白色的。
他們已經離開了魔界,回到了修真界。
溫泅雪回頭,看到遺族少年還站在陣法裡,一動不動,對周圍也沒有任何好奇。
他微微一怔,想起這一路上,來狙殺他們的人,只要交手,無一例外都會被少年一擊反殺。
“原來你這麼厲害的嗎?”
怪不得,少年一直示意,解藥留著溫泅雪自己吃。
憑他的本事,只要想,是可以隨時走出流蘇島。
溫泅雪:“為什麼不離開?”
“離開,去哪裡?”遺族少年站在陣法裡看著溫泅雪,“你想,離開,不是我。我,不需要。”
溫泅雪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麼還站在那裡:“你要回去?為什麼?”
遺族:“那裡,能變強,不會餓。”
溫泅雪看著他:“你殺了他們很多人,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少年淡漠:“沒關係。之前,每天都,殺很多,他們,讓我、殺。”
溫泅雪:“我知道。”
少年每一次回來身上的血腥味,牢房裡那些頻頻更換的魔族,那些魔族看少年忌憚畏懼的眼神。
那些花草裡沾染的血跡。
溫泅雪怎麼可能不知道,那些看守每天中午的加餐,和帶這些魔族出去,總不會是放風散步。
“不一樣的。”溫泅雪說,“這次你殺他們,和之前他們讓你們自相殘殺,不是一回事,你不能回去了。”
少年是眼神,顯示他不懂,但也不在意。
他仍舊站在陣法裡,不動。
溫泅雪隔著陣法極光一樣的靈石之光,靜靜地望著他。
想起,昨夜做的夢。
溫泅雪夢到了前世,他和凌訣天在流蘇島的那三年。
夢裡,這個遺族少年也在,一直被關在另外半邊島的地牢裡。
地牢只有接近地面的地方,開著很小的窗。
每天傍晚試藥,在藥效發作的虛弱痛苦裡入睡,中午的時候被帶到角鬥場。
當藥性被激發出來的時候,那些紅披風戴面具的人,就會讓他們廝殺。
直至藥性散去。
高塔上的角鬥場,滿地殘肢和血。
還活著的人得到救治和清理,再度被關回去。
試藥,廝殺,治療,試藥……一年又一年,週而復始。
有時候,當夢裡的溫泅雪侍奉凌訣天在院中散步的時候,一牆之隔,剛剛廝殺完帶著傷的少年,和他們一前一後,交錯而過。
偶爾,溫泅雪會察覺到空氣裡殘留的淡淡的血腥味,但,不知道從哪裡來。
他也從不知道,同一時間,這座島上存在過一個和凌訣天一樣年紀,卻不同命的少年。
夢到,前世他和凌訣天逃離流蘇島的那一天。
溫泅雪替凌訣天吃了那些藥,身體被摧毀。
凌訣天動怒,臨走前,在流蘇島的藥倉裡動了手腳。
那一天,被試藥的魔族們,藥性提前催發,肆意殺戮。
遺族少年是試藥的重點目標,被喂的藥最多,在極劇的痛苦裡,直接瀕死倒在地上,瞳孔擴散。
他失去了意識,那顆神魔之心卻被周圍的血腥殺戮刺激喚醒。
灰白色淡漠的眼睛,變成漆黑血色。
臉上的藤蔓蛻變,皮開肉綻,綻開白骨上的花,眨眼被魔毒燃燒枯萎,蒼白皮膚,滿面鮮血。
他在無意識狀態,受生存的本能驅使,把島上所有人都……殺了。
夢境的最後,是少年死氣沉沉的眼睛。
自血汙屍山裡爬出來,穿過無人的孤島,坐在海邊的礁石上。
身後,是陰雲一樣盤旋不散的烏鴉。
醒來之後。
溫泅雪想起,當年他和凌訣天離開流蘇島後,很久以後聽說,魔界深淵之海爆發了一次海嘯。
很多動物的,人的屍體,漂浮在魔海。
魔鴉如陰雲籠罩太陽,像是有邪神誕生的徵兆。
後來,一直也沒有流蘇島的人來追查凌訣天的蹤跡。
原來,是因為沒有流蘇島了。
……
溫泅雪靜靜看著陣法裡,少年淡漠長著藤蔓的臉,和夢境最後不一樣的清銳眼眸。
“如果你沒處可去的話,要不要和我一起?”
少年看著他。
溫泅雪:“我也能讓你變強,讓你不餓。不需要試藥和殺人,就變強的方法。所以,跟我一起走嗎?”
少年一瞬不瞬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雖然一直生活在魔界,是身份低微的遺族,只有十四歲,不識字,甚至無法順暢地說話。
但很多事情他都懂。
比如,像他這樣的遺族,是無法和正常人一起生活在修真界的。
連魔族看到他,都會驚恐地喊怪物,何況是人類。
任何人殺他,都叫斬妖除魔,是正當正義的。
天真不懂的,只有面前這個人。
他都懂,可他還是離開了回去魔界唯一的通道。
走出陣法,走到暴露他可怕面目的陽光下,讓他們都看清彼此。
但那個人也走向他,眼神和那夜地牢裡看著他時候一樣,蒙著薄薄的清澈的泉水一樣溫暖的笑,說:“你見過,雪嗎?”
一點薄繭也沒有的手指,在他粗糲的掌心,一筆一畫,寫:溫,泅,雪。
看著他的眼睛:“溫泅雪,我的名字。”
少年低聲誦唸:“溫,泅雪。”
“嗯。”
魔界從不下雪,遺族從未見過雪。
很長的時間裡,少年都以為,人間的雪是暖的。
……
人間不知道是什麼時節,不知道是一天的什麼時間,像是清晨,又像是落日。
只知道,頭頂有陰雲,穿過陰雲的光束在他們身後很遠,荒原草地茂密,見風傾倒。
他們牽著手在陰雲和光的荒原,在逆風裡行走。
走得不快,因為溫泅雪穿著木屐,很快,一隻木屐上的繩子斷了。
溫泅雪毫不在意,踢掉木屐直接踩在草地上,閉著眼,手指伸出,隔著風撫摸低頭的草葉和花。
遺族少年在側首看著他。
看他閉眼微笑,風吹動和他的眼睛一樣烏黑的長髮。
看他赤著腳踩在草地上,單薄的衣襬被風吹起,露出的小腿上,草葉劃過幾道紅痕。
“上來。”
少年揹著溫泅雪。
溫泅雪戴著花環,提著裝了鳥蛋的草籠,摟著他的脖子。
“你叫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
溫泅雪:“嗯?”
少年低低的聲音:“他們,叫我,怪物。你也、可以,叫。”
溫泅雪不知道,深淵遺族是最低級的魔族。
他們是被汙染的人修和低級魔物所生的孩子,人修將魔毒傳給孩子,自己就可以擺脫毒素影響。
嬰孩生下來就帶毒醜陋,連生他們的魔物都會恐懼他們。
這樣的孩子,出生就是為了要被遺棄的。
被魔獸叼走,吃掉,或者僥倖養大。
不是人,也不是魔,只是怪物。
他在角鬥場裡也有代號,但他不喜歡,不如是怪物。
溫泅雪靜靜地微怔:“你不是怪物,你有名字……”
手指在少年的心口,一筆一劃清晰緩慢,寫:“……君,罔,極。”
遺族低聲重複:“君罔極。”
溫泅雪:“君,尊也。罔極,無邊無際。君罔極,意思是,世界上最尊貴強大的人。”
少年搖頭:“我,不是。”
但,很快他又抬頭,望著前方,低啞聲音淡淡篤定:“但,以後,會是。”
溫泅雪靠在他的肩上,眼眸緩緩微彎:“嗯。”
……
……
颯!
一道劍影穿過曠野,裂變成千萬道劍光。
每一道劍光追蹤著一個瘋狂逃跑的紅衣人。
像疾風折斷了高粱穗,一個個紅衣人倒在地上,悄無聲息。
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一個人屠殺一群人。
但死的,或許並不算是個人。
蘇枕月望著曠野滿地東倒西歪,立時斃命的血煞宗弟子,那雙總是慵倦含笑的眼睛此刻一片清寂,再無半點笑意。
蘇枕月十三歲的堂弟蘇問夏外出忽然失去消息。
他們一調查才知道城裡陸陸續續一直有散修失蹤,循著蛛絲馬跡找來,卻看到了本該早已被剿滅,從修真界消失的血煞宗的身影,正是這些人暗中四處擄掠修士,以活人煉藥。
他們只救下寥寥數人,更多的人已經不幸蒙難。
好在蘇問夏年紀小,他們找來得及時,他只吃了一次藥,這才僥倖救下。
可是,向來高傲要強,從小就沒有掉過一次眼淚的蘇問夏,連骨頭斷了都能一聲不吭,卻在藥性發作的時候,哭著哀求蘇枕月殺了他。
“哥好疼啊,好疼……求你殺了我……我要疼死了……”
凌訣天面無表情,神情忽然冰冷得可怕,聲音卻輕飄:“這藥……讓人很疼?”
一起來的大夫嘆氣:“豈止,這痛苦不亞於是將人的神魂活活剝下來,且剝得極其緩慢,抽絲一般,恐怕這些死者竟有許多是扛不住疼死的。”
凌訣天的唇抿得蒼白冷淡,他好像要說什麼,最終望著周圍累累的屍山,什麼也沒有說,轉身就走。
即便大夫及時靈針止疼,蘇問夏也還是一直抽搐著無意識喊疼,蘇枕月不斷用玉拂塵為他固魂。
滿地試藥人的屍體,少年的哭救聲,如此場景,是個人都會感到憤怒。
這些教眾助紂為虐,手中血債累累,自是死不足惜,就是凌訣天不動手,蘇枕月也是要殺的。
但,凌訣天竟然一個活口都未留,將所有人一氣盡數斬殺。
血煞宗的勢力一度遍佈整個九州大陸,如今死灰復燃,蘇枕月就怕這試藥之地不止這一處。
凌訣天心性果決敏銳,向來最是冷靜理智,蘇枕月能想到的,他絕不可能想不到,但他還是這麼做了。
凌訣天收了劍,面無表情走來。
蘇枕月:“問夏是我弟弟,我的憤怒只會比你更多,我還以為會是你攔著我。血煞宗手段殘暴,固然萬死不足,但以你我見過的惡人之多,比之十惡不赦的更有甚者,你向來比我理智,為什麼今天尤為憤怒?”
凌訣天向來惜字如金,不喜歡坦露情緒和想法。
若作換任何人來問,得不到隻言片語是常態。
但蘇枕月,從來例外,他們無話不談。
可是這一次,連蘇枕月也沒能讓凌訣天開口。
他什麼也沒有說,沒有看蘇枕月,眉眼之上一片冷峻孤傲,像神墓山凍結一切的冰川,無喜無悲,又像是心神皆空,徑直從他們身邊走過。
背影從未有過的孤絕,拒人於千里之外。
蘇枕月回頭,望向那片紅衣屍地。
暮色殘陽之下,怒發的殺意劍氣,猶在眼前,久久不散。
蘇枕月:“他是真的,很生氣啊。”
但是,為什麼呢?
蘇枕月想起凌訣天這一路上的反應。
他好像不很意外血煞宗會拿人煉藥,只有些微疑慮。
卻不知道為何意外於……不,是無法置信,這些藥會讓人痛不欲生,有如此高的致死率。
就好像,他曾經見到什麼人吃過這種藥,卻以為,這種藥的傷害……無傷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