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逃婚男女
赵殿元明白了,自己是被拉来跑龙套的,不,是配角甚至主角,演的是新郎,这活脱脱就是一场没有彩排的话剧,现拍现映的电影,所有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只是没有导演喊CAMERA喊CUT而已。
现场有司仪宣布开始,这是一个低调的西式婚礼,新郎是潘府少爷潘骄,新娘是杨丽君,蔻蔻大概是小名,丽君才是学名。
赵殿元只知道自己是个赝品,没想到还要承担这么大作用,替正品拜堂成亲,而且新娘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杨蔻蔻,这个意外发现让他错愕之余浮想联翩,他不晓得潘家小开为何不能亲自结婚,但总归是什么难以启齿、不可告人的原因吧,等待杨蔻蔻的或许是守活寡,或许是做姨太太,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个乱世之中能有个栖身之所就算是幸运的了,还敢奢望做正房么。
胡思乱想中,赵殿元被人安排到客厅中央,身旁摆着花瓶挂着油画,杨蔻蔻坐在一把雕花西洋椅子上,坐姿端正贤淑,摄影师让新郎将手搭在椅子靠背上方,保持姿势不要动,布置停当后钻进黑绒布下,镁光灯闪起,赵殿元被炫目的亮光闪花了眼睛。
接下来是Buffer时间,就是西洋自助餐,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随吃随取,潘家请了霞飞路上CHEZ LOUIS饭店的西菜厨子,购买了大量昂贵的食材,法国面包、俄国红肠、花旗橙子、炸猪排、焗蜗牛、罗宋汤,白脱蛋糕,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条餐桌上,银质刀叉熠熠生辉,烛台上的红蜡烛哔哔啵啵的燃烧,宾客们来往穿梭,窃窃私语,优雅地品着香槟,尝着美食,一对新人却没有进食的权利,坐在餐厅最显耀的位置,宛如被供奉的一对泥塑蜡像。
赵殿元试图和杨蔻蔻进行眼神上的交流,但对方毫无反应,脸上只有漠然,仿佛置身事外的看客,赵殿元只好收回目光,继续当个合格的傀儡。
主持这场婚礼的不是龙叔,而是二楼吸烟室见过的那位太太,高颧骨的面庞显得有些刻薄,做派雷厉风行,手捏念珠转个不停,时不时发出指令支使佣人做事,一转脸金刚怒目又又变成满面慈祥,对赵殿元和杨蔻蔻细声慢语:“累了吧,上楼休息去吧。”
一对新人被带回楼上,却又分别安置在不同房间,赵殿元枯坐半晌,才看到宾朋们陆续离去,院子里的小汽车走了个精光,更显空旷,他肚子里那点馄饨早就消化完了,此刻发出抗议的咕咕声。
赵殿元决定下楼找点东西吃,赝品也有吃饭的权利,他握住门把手轻轻拧了一下,居然没反锁,打开门,走廊里静悄悄的,打了蜡的柚木地板在壁灯的黯淡光芒下闪着微光,楼梯是铺着地毯的,皮鞋底踩上去悄无声息,赵殿元下了楼,凭着嗅觉找到了厨房,位于客厅隔壁的一个大房间,厨子佣人都不在,案板上堆积着剩下来的残羹剩饭,赵殿元抓起一块猪排往嘴里塞,裹着面粉炸的猪排酥香无比,如果不是冷的话就更美味了。他吃的忘我,满脑子都是自己咀嚼食物的声音,一口下肚,忽然听到门响,他急忙伏低身子,有人走进厨房,不但偷吃东西,还顺手牵羊,将面包红肠往口袋里装,赵殿元偷眼观察,目瞪口呆,偷食物的竟然是杨蔻蔻。
杨蔻蔻已经换下了婚纱,穿着呢子大衣,戴着绒线帽子,急匆匆的搜刮食物,她很快装满了袋子,悄然而去,赵殿元这才出来继续吃,他没有袋子可装,只能尽量填在肚子里,正吃的忘我,忽然看到眼前有一双熟悉圆口直贡呢千层底布鞋,顺着布鞋看上来,果然是龙叔的脸。
赵殿元被撵走了,一身行头留下,换上旧衣服滚蛋,潘家做事还算体面,四十块钱一分不少,还用汽车把他放到上车的地点,赵殿元当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就住在长乐里,潘家只是随意在大街上搜罗一个堪用的演员而已,如果知道是邻居,大家都不免尴尬。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赵殿元站在原地,一时间有点恍惚,觥筹交错香槟蛋糕的婚礼宛如一个真实到极致的幻梦,只有兜里的钞票提醒他这不是梦。
回到长乐里的时候,大铁门照例是关闭的,侧门依旧虚掩着,推门进去,过街楼门洞下站着两个人,看打扮正是龙叔的手下,潘家的下人,这两人对外面进来的人丝毫不关注,抽着烟窃窃私语,赵殿元没敢和他们打照面,快步穿过门洞,今天的气氛有些古怪,直通到底的总弄道路上有些生面孔打着手电在寻找着什么。
赵殿元没来由的一阵心虚,脚下的方向就变了,沿着横弄绕行,一个人迎面走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就在不久前,他们俩刚举行了婚礼,却又在这里相遇,真是造化弄人。
手电光四射,有人朝这边来了,杨蔻蔻上前挽住了赵殿元的胳膊,什么话都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赵殿元默契无比地带着她施施然向二十九号走去,手电光在他们背后乱照,但没有人追过来。
这是第二次,赵殿元又将杨蔻蔻带回了自己栖身的阁楼,阁楼划分为左右两半,共用一个朝南的老虎窗采光,阁楼另一半住着一个姓蔡的记者,已经很久没出现了,这个姓蔡的交游广阔,是个游侠儿,所以即便是欠了房租,二房东也不敢把他的东西丢出去。赵殿元家徒四壁,木板搭的小床和桌子,一个藤条箱子,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杨蔻蔻是逃婚的,这简直是一定的,新时代的女性自强自立,是不会屈服于包办婚姻的,他充满了对杨蔻蔻的敬佩之情,想说的话太多,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化成实际行动,给杨蔻蔻倒了一杯水。
杨蔻蔻端着搪瓷杯,四下打量着单身汉居住的阁楼,举起搪瓷缸咣咣的喝水。
“你……”赵殿元刚要说点什么,杨蔻蔻打开袋子,将面包和红肠摆在桌上,还有一个红色的花旗橙子。
“谢谢侬,请侬吃点心。”杨蔻蔻说,这是今天她第一次开口,声音很清脆。
赵殿元没动,杨蔻蔻自顾自开始吃,她食欲很好,风卷残云一般吃完打了个饱嗝,赵殿元赶忙又给她倒满水。
“蔻蔻,潘家……”赵殿元问道。
杨蔻蔻看了看他:“钱如碧雇你给了多少钱?”
“四十块钱。”赵殿元据实已告,钱如碧大概就是那个绿旗袍太太的名字吧。
杨蔻蔻眨眨眼,“潘家祖籍宁波,老太爷潘衡甫还在的时候,和慈溪杨家指腹为婚,为孙子安排好了亲事,后来杨家家道中落,老爷太太相继去世,叔伯就把……就把自家侄女送到上海来完婚,希望能得到一些彩礼,可是潘骄却是个不成器的废物,被酒色鸦片掏空了身子……”
“所以你就逃了。”赵殿元终于搞懂了昨天为什么杨蔻蔻会跟着自己回家,那真是走投无路下的选择,造化弄人,一番折腾后还是又回到这里,这就叫缘分,老天赐的,想不要都不行。
杨蔻蔻点点头。
“可是你为了杨家,还是回去了。”赵殿元继续自己脑补,“杨家用一个假的潘骄欺骗了你们,当你看到我时,知道上当受骗,所以再次逃走,你不怕杨家登报悬赏寻人吗?”
杨蔻蔻嗤笑:“如果悬红拿人,你就把我送去换赏钱呗。”
“不不不,我可不会。”
“在你这借宿一晚,不介意吧。”杨蔻蔻说。
“不不不,不介意。”赵殿元涨红了脸,慌忙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