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围猎场上再相见
赵蓁回京后的第三日,围猎宴上。
她并不打算参与围猎行动,包括陛下为了鼓舞年轻贵族子弟们而设下的百步穿杨大赛,她也并不打算参加。
她只是过来凑个热闹,看一看他们逐鹿猎场时意气风发的模样,顺便和曾经的好友叙叙旧,顺带蹭吃点烤肉罢了。
十四岁以前,赵蓁的朋友很多,仿佛无论男女老少,凡是可以和她搭上几句话的,都愿意当她的朋友。十四岁以后,许多人见齐王府失势,而齐王曾经的死对头们前路光明,便刻意拉开了和她的距离。
见识了人情冷暖,便觉得知己好友不过二三就够了。
乘着马车出门前,九九再三嘱咐:“阿蓁呐,你可千万小心骐骥侯……我跟你说,你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他有事没事就来打听你的动向,鬼鬼祟祟,看着就像不安好心的样子!”
“徐骐?”赵蓁回想起他们两兄妹故作凶狠时滑稽的样子,没忍住笑出声来,“徐骐就罢了,纸老虎一张,之前在金雀大街上强迫良家女子为他头顶上的帽子簪花,那姑娘不肯,他就恐吓人家,被我撞见了,就用剑削了他一缕头发……不过他虽然记仇得紧,可本性不坏,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东西好多了。”
“就是,比曹小王爷这种道貌岸然的东西好多了。”九九附和道。
赵蓁话里不是这个意思,她没想踩曹子顾一脚,可是九九说的好像也没错,他若真的表里如一,对她矢志不渝,又怎么会在她倾囊相助后,嘴里信誓旦旦说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转头就答应淮西王的要求,与她悔婚?又在悔婚的第四天,和宰相的嫡女罗月衣订了姻亲?
她故作洒脱,却并不是全然不在意的,她记忆里的小王爷曹子顾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尊重女子的理想和抱负,从不置喙赵蓁从军一事,也常苦口婆心劝导她多读书,“阿蓁呀,读书总是没错的,博览群书可以让人变得更加聪明……”赵蓁不听,他便在一旁念出来给她听,什么之乎者也,赵蓁听得头大,却又舍不得听漏半个字。
他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他即将要成为别人的夫君了。
他一向体弱,从不参与武斗之事,想来今年的围猎宴上,也不会遇到他。
“阿蓁!”一个面如冠玉,眉眼风流的男子笑着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远远冲她招了招手,“前日听闻你回京,我本想去拜访的,但想着反正围猎宴上也能相见,就不急于一时了。”
赵蓁大步走过去,对他行了一个拱手礼,道:“蓝兄别来无恙,今日我就等着你们狩好猎物,让我坐享其成了。”
蓝迦叶是熙昌侯府的嫡子,两人小时候便一起钻过国子监的狗洞,一起捉弄夫子,经常并排站在一起受罚,长大了便一起斗促织,在集市上赛狗,熙昌侯不许他与赵蓁等人来往过密,他总是充耳不闻。
“瞧你这礼行得可真别扭……什么时候这么规矩了?”蓝迦叶拍了拍她的肩,感慨道,“阿蓁果然是我朝最壮实的女子啊,瞧这肩背,我在府中练个三年五载才能有你一半吧?”
赵蓁抬脚踢中他的小腿,拎起他半边耳朵,佯装恼怒道:“在外面给你面子好好行个礼,你小子还装起来是不是?”
“唉疼疼疼——我知道阿蓁不擅骑射,无妨,但凡有我在,肯定少不了你今日的肉吃!围猎马上要开始了,阿蓁,我先去选弓箭了啊……”蓝迦叶对她敷衍地拱手回礼后,捂着耳朵便跑开了,跟着宫人走去了摆放弓箭的地方。
就蓝迦叶那射箭技术,能猎只野兔就不错了。
赵蓁百无聊赖,她常年活动在军营里,与这些世家公子小姐们只是在少时打过照面,客套过几句,后面便无甚交集,玩也玩不到一起。
于是选了一处凉亭坐着发愣,这个位置既可以看到山林,也可以欣赏湖光水色,她瞧见蓝迦叶一人一骑隐入了山林,身后跟着个护卫他安全的小厮,不禁嗤笑一声:“打个兔子也要人保护,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这么点出息呀。”
闲着也是闲着,问侍女要来鱼食后,赵蓁便悠闲自在地投喂起湖里的鱼儿来。
她随口问道:“今天好像没看到陛下?”
“如姬娘娘身子不爽利,陛下得晚些过来主持大典了。”侍女答道。
“如姬娘娘?”
“郡主刚回京可能不知道,如姬娘娘是上个月才入宫的新宠,陛下格外喜爱她。”
“和之前的川曳贵人比起来呢?”
“川曳贵人可比不得如姬娘娘,陛下为了如姬娘娘,连每月月初该去皇后娘娘宫里的惯例都不顾了……”侍女自觉失言,后来便偷偷掩嘴,噤了声。
陛下的新宠换的可真是快,她离京时,他宠爱的还是那个川曳贵人,说她眉眼动星河,步履曳山川,专门给她造了一座莲花台跳舞,过去了七个月,想必他已经换了好几个新宠了。
投喂了一会儿鱼食,瞥见一众贵女们嬉笑着从远处的石桥上往凉亭这边走过来,手里握着扇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好生热闹。
赵蓁把目光移了过去,注意到这群人围着的焦点只有一个,那就是徐芝芝,准确来说,是她手里用金链子锁着的那个在地上堪堪爬行的奴隶。
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看着比上次还要惨,这徐芝芝还真是不把奴隶当人看啊。
诸位小姐们并不觉得有戏耍奴隶有多么不合时宜,在她们眼里,那个奴隶甚至都不能算作是人,和一个逗笑取乐的宠物没什么两样。
“呀,还是芝芝的叔父厉害,听说鲛人凶悍,极难捕捉,上一次听到鲛人的消息,还是七八年前在南海的那一役了吧? ”
徐芝芝眉飞色舞道:“我叔父最疼爱我,有好东西,除了献给陛下,肯定也会给我留一份的。”
“芝芝,他入水后,双腿真的会变成尾巴吗?”
“那当然,不过前几日他惹我生气,回去后还桀骜不驯不听管教,我便拔光了他所有的鳞片,现在他的尾巴看着有些骇人,我怕你们胆子小,见不得血淋淋的场面,否则我现在就可以把他丢进水里给你们看他的尾巴。”
“嘶……拔光了呀,那的确有些惨不忍睹,还是别看了。”那名女子以扇遮面,露出嫌弃的表情来。
多么天真又残忍的语气,不愧是徐芝芝。
赵蓁站起身来,摸了摸手心里已经结痂的伤口,径直走了过去:“有这么神奇么?”
徐芝芝见是赵蓁,脸色不禁冷了几分,她往上拽了拽锁链,项圈一下子勒得更紧,那奴隶无法呼吸,被迫仰起头,双手抠住脖子上的锁链,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赵蓁没忍住又多看了下那个鲛人奴隶的眼睛,此时此景之下,那双布满血丝的剪水眸子毫无当时如仙魅一般的美感,如今只有痛苦和压抑。
不知怎的,心顿时抽了一下。
“怎么了赵蓁,你心疼了?”徐芝芝趾高气扬道,头上的步摇也随着她的张狂的笑花枝乱颤了起来,“你再厉害又怎样,我拔了他的鳞片,将他的头发吊起来,三天三夜不许他合眼睡觉,我这样对你在意的东西,你能奈我何?”
赵蓁笑了笑:“你做的不够狠,如果是有人惹我不爽,我就半夜潜入她府邸偷偷打晕她带出来。首先我会割掉她的舌头,让她喊不了人,然后钉住她的四肢,让她动弹不得,再然后,在她面前摆上一个沸水锅,拿起一个吹毛断发的匕首,在她的身上割下一片肉煮熟了,再让她自己吃进去……”
“够了!”徐芝芝吓得脸色惨白,“你脑子里怎么都是这些骇人玩意儿!”
“这些小把戏就把你吓坏啦?我上过战场,你上过么,我杀过人,你杀过么?”赵蓁眨了眨眼睛,似是很有成就感。
徐芝芝被她的气势威吓住,硬生生后退了几步,瘫软在旁边女子的怀里。
一个贵女打圆场道:“罢了罢了,饶安郡主才从外面游历回来,许是在外面听了些奇闻怪谈,才有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吧。”
徐芝芝咬牙切齿道:“是啊,因为被曹小王爷退了婚,所以才变成了如今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吧。”
赵蓁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卸了徐芝芝的下巴,让她再也说不了一句话,徐芝芝用手托着合不拢的嘴,磕磕巴巴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给窝等着……我锅锅他不会放过你的……”
另一位贵女从身边的侍女那里拿来水囊,递给徐芝芝含了一大口水在嘴里,她的下巴才得以复位,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为什么明明次次都是赵蓁来主动招惹她的,受欺负的却又总是她。
她瞪着眼,揉了揉刚复位的下巴,就差原地暴跳如雷了,放下狠话道:“赵蓁,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和我过不去啊?你不是想买他么,好啊,我今天回去就炖了他,把骨头渣子卖给你!”
赵蓁没有做声,她只是注意到地上跪着的那个奴隶身躯抖了抖,双拳紧紧攥起,他是在害怕么,害怕自己真的被徐芝芝给煮了?
她不想连累他受苦的,可每次都是事与愿违。
“我不会买他的,随你处置好了。”抛下这么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赵蓁撞开徐芝芝的肩膀,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晚间陛下摆驾此处,围猎场燃起簇簇篝火,大燕的勇士们从山林里满载而归,有打到野兔的,也有打到鹿和狼的,他们欢呼雀跃着将猎物交给主事计分。
想起来幼时赵蓁常常随齐王一起赴围猎宴,围猎的魁首次次都是齐王,毫无悬念。他不打野兔和鹿,只射狼和虎,每次都赢得一片啧啧称奇。
而后面这些年,围猎的魁首并无定数,几个实力相近的武将都有可能争得荣耀,夺魁者也是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人中龙凤。
可惜比起当年齐王的骁勇还是差远了,曾经传言齐王弱冠之年以一人之力亲射猛虎,回程途中听闻草中有异动,以为又是猛虎,回身拉弓便射出一箭,直直射进了石棱之中,惊得同行之人啧啧称奇,目瞪口呆。
如今想想竟发现,离齐王当年射石之日已过去好些年了。
陛下给所获猎物众多的勇士们一一封赏,以鼓舞人心。趁着这个空隙,赵蓁心情低落,便偷偷溜出了席间。
营帐后面的小树林里,金色的锁链尤为吸引人,赵蓁很快就注意到了那个鲛人奴隶又像上次一样被徐芝芝当一只牲畜似的拴在大树旁。
他虽然跪在那里,手里却好像在养护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在他手心里扑腾着小腿,他正撕了自己的衣角在给它包扎。
注意到有人来了,他也不管是谁,马上把小兔子护在了怀里,迅速弯下腰,伏在地上,好像是在行一个恭恭敬敬的跪伏礼。
“是我,我是饶安郡主赵蓁。”赵蓁踢开脚下的杂草的灌木,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他纹丝不动,没有要起来的样子。
“把兔子拿出来吧,等会儿要被你闷死了。”赵蓁哭笑不得,他无非是怕她看到那只小兔子,然后抓回去烤了吃。
他半信半疑地抬起头,将小兔子托在手心里从怀里拿了出来,像捧着一只易碎的珍宝。
“我真的好奇这世上怎么总有那么些人,明明自己过的都不尽如人意了,还有闲心同情别的东西?”赵蓁从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兔子,是比较常见的小灰兔,个头不是很大,即使被射中了,可别人不屑当猎物收走,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吧,“今日我心情好,便答应帮你带回去养着它。”
他眼中的欢喜像是要溢出来似的,忽然就开了口说话:“谢谢您。”
原来不是哑巴?
不过鲛人的声音当真是好听极了,难怪前朝的王室宗亲流行豢养鲛人,听他们唱曲取乐。
赵蓁故作淡定,看着他澄澈的双眼,还有脖颈和手臂裸露出来的青紫,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问道:“怨不怨我害了你?”
徐芝芝是为了与她作对才这么折磨他的,如果他不曾得她青眼,徐芝芝再狠也不会拔光他所有的鳞片,把他身上也打得道道都是伤吧?今天更是说了要把他炖成一锅鱼汤,着实怪倒霉。
怨不怨……他认真思考着,然后摇了摇头,道:“我本来就不想活得太久,应该谢谢您才对。”
“所以你知道今天是你的死期,还有闲心思救这只兔子?”赵蓁微微挑了下眉。
“它可以好好活着啊,为什么不救呢?”
赵蓁愣了会儿,手里的小东西仿佛有千斤重一般,问道:“你不害怕吗?”
“郡主,我送您一样东西。”他轻轻抬起那双枯槁修长的手,举在半空的时候,他僵住了,而是问,“请问我可以碰您吗?”
赵蓁伸出一只手给他,他双手握住赵蓁的手心,有什么晶蓝色的微光一闪而逝,快速得肉眼都无法捕捉。
而赵蓁浑身上下却泛起丝丝清爽的凉意,心里的阴云也莫名散了大半,她捂着胸口,感觉前所未有的顺畅。
“现在您有没有开心一些?”
他竟然能看出她的心事重重?
赵蓁神色复杂,在离去前她情不自禁地揉了揉他墨与绿相间的卷发:“你在这儿等着我。”
至少此刻他是有灵智的人,而不是徐芝芝口里任打任杀的鲛怪,她舍不得这个鲛人死,要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因她而被迁怒至死,她会愧疚的。
……
她不想他死!
……
此时百步穿杨大赛已近尾声,徐骐以九中七的成绩遥遥领先,眼看就要拿下魁首,一个女子忽然打断了这场面。
这个红色胡服的女子,头上带着一顶小银冠,脖上戴着金镶玉坠子,腰间配着琳琅佩,身姿窈窕,走路生风,自信又明媚的仪容将所有的女眷都比了下去,不是赵蓁又是谁?
“陛下,臣女也想比试。”赵蓁从人群中站出列,对着御座上的天子拜了又拜。
眉目威严的皇帝愣了愣,捋着胡子哈哈笑了几声:“蓁蓁,许久不见啊了,在外面可受苦了?皇后前几日才说起你,说是有些想你了。”
“承蒙皇后娘娘厚爱,臣女改日一定入宫请安。”赵蓁又强调了一遍最重要的事情,“陛下,臣女也想比试百步穿杨,还望恩准。”
皇帝的目光有些深沉,笑着摆了摆手,示意许可。
徐骐又惊又喜,只等偷偷看好戏,他暗暗嘲讽道:“赵蓁,你可想好了?明日要是在金雀街上丢了丑,可别怪我!”
“少废话,拿来吧。”赵蓁摊开手掌,只等徐骐把弓箭递交到她手上。
背上箭筒,踩着马蹬,她利索地翻身上马,配上今日这条火红的裙子,赵蓁还真像一簇熊熊燃烧着的烈火。
百步之外是移动着的靶子,徐骐九箭中了七箭,赵蓁至少得中八箭才能赢过他!
马儿奔腾起来,她搭开弓,许久没有拉弓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握上箭,手臂上的力气就像被抽走了一般,虽然已经极力劝服自己不用把这个太当回事,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泄了气。
羽箭从直接手中脱落,甚至没有射出去。
闲言碎语忽然多了起来。
“这饶安郡主今天是怎么回事,要出风头没出着,反而出尽了洋相?”
“看她一开始的架势还有模有样,没想到第一支箭压根没射出去。”
“先看看吧,还有八箭呢。”
……
赵蓁的手抖得不行,她放下弓,收紧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她长长吸了口气,侧目望去,远处站着的侍女正抚弄着她刚刚临时托付的小兔子,想到那双澄澈透亮的眸子,她莫名生出许多力量来。
赵蓁,你不可以胆怯,你有想保护的人,就要堂堂正正地保护他。
让无辜之人因你枉死,不是你的作风。
你要救那个鲛人!你要救他,救他!
片刻后,人们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好像有一道浅浅的蓝光在赵蓁的手心里闪了一下。
只见赵蓁夹紧马腹,马儿载着她奔跑了起来,她迅速从箭筒里抽出第二支羽箭,甚至没有在弓上有瞬息停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送了出去,接着是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第九箭!
“九中八!”人群骚动起来,不可思议地讨论着,他们没想到拿下百步穿杨魁首的,竟然是赵蓁,成绩还如此优异。
徐骐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赶紧冲上来质问道:“你不是不擅骑射吗?”
“我有说过么?”
“可是往年旁人讥笑你不擅骑射,你从来都不反驳的啊,况且……我也从未见你拉弓射箭过……”
“你们自以为是罢了。”
赵蓁翻身下马,跪在皇帝面前,行礼道:“陛下,臣女比试结束了。”
皇帝的表情却不似他人那般震惊,微微一笑,挥挥手道:“从前只知蓁蓁马术好,剑艺好,殊不知骑射更好,果然虎父无犬女啊。来人,给饶安郡主赐黄金百两,明珠十斛,彩绢十匹,红珊瑚一座。”
“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赵蓁拜了几拜后,起身拍了拍手掌,退去了篝火宴席间。
徐骐亦追了过来,满脸写着生无可恋,不情不愿道:“你赢了,说吧,要我帮你干什么?”
“我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徐芝芝的新玩宠,那个鲛人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