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密谋
难道长安城中也出现了魔种?
而且居然敢在宫城中放肆!
狄仁杰禀明武后连夜发出令牌,在宫城内外严加排查,但一无所获;又令元芳督办,在长安城内秘密搜捕,缉拿了不少混血异种和可疑之人拷问,也没有获得有价值的情报。
狄仁杰判断,他必须回到长城,从关市之变入手继续探查魔种之祸的根源。
所以他唤来元芳,仔细叮嘱,尤其让他关注明先生的踪迹,布置妥当后,狄仁杰带着几个随身侍卫快马赶往长城。
在路上,狄仁杰回想他在大明宫的宣政殿内向武后陈述他连日来在长城调查关市惨案的收获和他对本案的预判时,武后脸上的表情。
他的判断可谓惊人,但武后的脸上波澜不惊。
武后固然能沉得住气,但这次也未免太平静了,似乎关市惨案不算一个多么严重的事件一样,又好像狄仁杰的预判早在她意料之中一样。
武后事后领他一起去查看了导师的旧所难道只是为了在路上和小屋中与他单独对话?
偷袭和埋葬了那位上古导师固然是天大的秘密,但也未必非要这样对话,或许是武后的意思隐藏在这个行为本身之中?
以自己的如今的位置,依然对长安城和长城的无数谜团一筹莫展,狄仁杰压下心头无边的困惑,虽然感觉到有许多暗流涌动,他决心依旧从关市惨案这个具体的事件查起。
……
长城,守备将军府书房之中。
李信放下手中笔,后仰靠坐在竹椅中,他一边活动着酸胀的脖颈,一边反复转动手腕。连日的操劳让他脸上满是倦容,过往的坎坷令他不到而立之年已是两鬓斑白。
李信闭上干涩的眼睛,他本想睡上一会儿,但是时间太少了,诸事烦扰,他总算得了一点空暇,他要把自己所注的《后汉书》再校验一遍。
当年他被先皇立为太子不久,召集张大安、刘纳言等一批学者,共同为《后汉书》作注,他亲自注释了四十三条。
仪凤元年,注疏完毕,他将此注献给父皇。
先皇大悦,手赐褒奖,称赞他“家国之寄,深厚所怀”,那是他人生最为辉煌得意的时光。
后来迭遭变故,他的太子之位被废,从此焦虑惊忧,度日如年,只有翻阅当年所注的《后汉书》,让自己沉浸其中,才能暂时忘却自己多舛的命运。
先皇病逝后,母后越来越强势,凡是对她称帝的阻碍都被无情的扫除。自己恐怕也是时日无多,将来能够流传于世的也许只有这部注疏了。
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他这皇子的身份,能够被人称颂的只有真正的学识,他深恐自己的注释在一众名家学者的注释中显得不入流,便一次次的反复校正自己所注的内容,务求经得起考究。
此刻摊在眼前的是他所注的卷四十五中的一句:
“邓夫人即穰侯邓叠母元也。”
李信突然心有所感,右手抚着额头,长叹了一声,我在这里费劲心力考据别人的母亲,自己的母亲又究竟是谁呢?
这是他内心深处不敢触碰的创疤。如果真如宫中传言,他其实是韩国夫人所生,也就难怪则天武后对他如此无情了。
他苦笑了一下,微微摇头,就算他是武后亲生骨肉,挡了她称帝的路,她也会毫不留情的铲除。
无论究竟是谁的血缘,一个名满天下的前太子,都绝不会被武后所接纳,武后要成为女帝君临天下,太子就是最大的一块绊脚石,怎么可能不被搬掉,所以他的命运是注定的悲剧。
想到这里,李信内心一股业火升腾而起,他睁开双眼,白色的眼睑布满血丝。
门外传令官的声音传来:“何安求见将军。”
李信皱了皱眉,是长城守备军的一名队长,“进。”
何安在房门口立定,向李信行了一个叉手礼,禀告了暗影一伙夜袭卫所的情报。
“哦”,李信略微沉思了一下,这伙暗影贼人神出鬼没,长城不胜其扰,这次的情报属实的话,有望彻底剪除暗影一伙。
“这情报是怎么得来的?”李信想确认一下情报的准确性。
“禀将军,是属下夜巡时发现两个暗影手下的行踪,秘密跟踪探听到的。”何安把木兰的角色换成了他自己,这是他早打好的腹稿。
“怎知他们就是暗影一伙?又怎知他们不是闲聊胡说?”李信继续究问。
“将军明鉴”,何安知道这位长官从不轻信,“暗影一伙人人黑纱遮面,胸前佩戴前朝北齐的徽章。这两人赶路甚急,显然有任务在身,不是漫步闲聊的样子。”
“退一步讲,即使情报有误,我们不过白埋伏一场,弟兄们辛苦一些罢了;如果情报准确,暗影一伙就会被我们一网打尽,从此为长城除了一害啊!”
何安相信,自己反复权衡后的建议上锋一定会采纳。
果然,李信闻言点了点头。
“好!便这样部署:卫所和都护府的值守不变,仍如往常一样排班,在卫所墙内隐藏两个小队,严令这两个小队人员,或蹲或坐,不许起身,避免有任何异样被暗影一伙察觉。”
“在都护府的营房内填满不少于三百甲兵,在都护府城外东西三里区域内预先驻留两营骑兵,待暗影一伙在都护府现身后营内鸣锣而起,同时发火箭信号给营骑兵,两营骑兵立即驰援,务求一举围歼暗影贼人。”
何安领了李信的兵符去如令调遣部署。
何安退出后,李信凝望着桌上的文稿,沉思许久,又开始在屋内踱步。
踱来踱去,额头渐渐渗出汗珠来,眼底的血丝越发浓密,猛然顿住脚步,青筋暴涨的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剑柄,那是一柄罕见的阔剑……
月明风清的夜晚,长城的几处烽火台燃起了篝火。
李信披着大氅,骑一匹白马,走过长城官卡。
拱门之下,几个值守的守备军见到李信将军,纷纷行礼,李信勒住马缰,冲着士兵点头微笑:“盘查一天,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换岗,大家辛苦了。”
将军的体恤让几个守备士兵感动,自从严查通关以来,他们确实辛苦了很多,待遇却不比从前。
但是关市之变的惨剧让大家也都理解上峰的指令,李信将军又常常日夜巡查,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辛苦,所以大家背地里议论,对这位前太子出身的守备将军只有同情和尊敬。
几个士兵一起拱手回应将军的问候。
李信出了城楼,纵马一阵狂奔,回望长城,月光下只见连绵起伏的身影和篝火的光亮,对于长城的篝火,他越来越感到亲切了。
他驱马继续前行,直到上了一座高坡,远方一座黑黝黝的建筑显出了轮廓,那是都护府的城墙,在黑夜中,像蛰伏的猛兽。
李信的心跳开始加速,又要与都护府那个圆脸大腹的将领会面了。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李信最不愿面对的有几张脸:首先是他母后那妆容精致却暗含杀机的脸,然后便是那眼角似笑非笑的方士的脸,最后便是他马上就要见面的这个都护府将领的脸。
那是一张肥硕的胖脸,永远布满油汗,永远带着笑容,但是眼神中分明没有笑意,这张脸让他厌恶、憎恨,还有……恐惧。
李信渴望狠狠的砸碎这张脸,但他还不能。
他和这张脸还有交易没有做完。
李信回望长城,又想到长城那一侧遥远的长安城,内心里充满彷徨,他低声默念:
“父皇在上,大唐的列位先皇在上,请你们体谅子孙的不肖,你们可知道,为了生存,为了捍卫李唐的江山,如今的我要面对怎样的黑暗啊!”
都护府将领营帐内,灯火通明,大红大绿的布置在烛火的闪耀下更添了热闹的氛围,大腹便便的将领居中靠坐在榻床上,身前的方桌上摆满了菜肴和瓜果,多是大片大块的鱼肉,还有两大坛高粱酒。
下面几个将官也是一样的待遇,分坐两旁。
营帐中有几个胡女舞姬袒肩露腹,打扮妖娆,正在剧烈的扭动腰胯给众将官献舞。
宴席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大腹将领的桌上已经是汁水横流,杯盘狼藉,今日他的心情格外欢喜,酒酣耳热之际拽过一个舞姬,搂在怀中,满是油渍的大手在舞姬身上粗鲁的又摸又抓,舞姬咬牙隐忍,脸上强颜欢笑着。
正在此时,门外的值守来报,李信将军来到。
大腹将军放开被蹂躏的舞姬,整一整袍袖,用方巾擦了擦手,站起身来。众将官也都起身站好。
营帐入口处,李信长身而立,值守卫兵帮他解开大氅,挂到一边。
大腹将领率属下几个将官上前迎接李信,齐向李信叉手行礼,都护府将领虽然直属唐军体系,终究要受边关统帅,长城守备将军的节制。
其实自有唐以来,两者一直龃龉不断,都护府驻扎的是大唐的直属部队,长城驻扎的则是大唐军和原守备军后裔的混编部队。
因此都护府常常自诩唐军正统嫡系,不愿受长城那边的辖制,朝中也一直有人主张,大唐经营西域应该以都护府为核心。
但自英国公收复长城以来,一直以长城为西部边关的首府之地,毕竟长城天险的战略地位不可逾越,况且长城是上古奇迹,远非后来建造的都护府城楼可比。
所以一直以来,都护府的将领至少要比长城守备将军低上一品,在指挥上也要受长城调遣。
李信虽然被贬,毕竟是名满天下的前太子,无比尊贵的出身更增添他的威仪,都护府众将官见他到来都收敛了放浪的形骸,个个站得笔直。
为官者都会在心中算一笔小账,这些基层将官也不例外。
前任长城守备将军苏烈出身望族,本人又极其能干,压制得都护府老老实实。
苏烈被贬之后,若换个寻常的将军,都护府本可抬一抬头,没想到来了个更狠的。
这位可是前太子,曾三次监国,如今虽然被剥夺了太子之位,但皇家的事情,谁说得准,没准什么时候重新又当太子,甚至将来成为九五至尊的皇帝呢,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眼前这位。
所以人人都对李信极其恭敬。
李信昂首入账,见账中一片欢宴后的狼藉,满是酒肉脂粉混合的腌臜气息,不禁皱眉。
他转过身来,对着几位将官和下面的卫兵及舞姬挥一下手,“你们都退下吧,我有话要单独与安将军讲。”
“喏。”众人依令躬身告退。
账门关闭,肥胖的安将军恢复了大咧咧的神态,一屁股又居中坐到榻上。
他的无礼让李信心中恼火,但脸上丝毫没有愠怒。
“一切果然都在明先生的计算之中。”安将军嘿嘿笑着,拿方巾擦了擦满脸的油汗。
“丝绸之路并没有关闭,只是加强了关口盘查。”李信淡淡说道。
“盘查得这么紧,商队慢慢就越来越少了。”安将军拿起盘子里最后一颗葡萄抛在嘴里。
“商人趋利,有利在,便是多些波折,也还是会络绎不绝。”
“那就再干一票!索性我掀了这都护府,闹个大的。没了都护府,大唐在关外就没了据点,为安防计,你就可以彻底关闭长城了。”安将军抹了抹嘴,咬牙说道。
李信微微一笑:“也许不劳你来掀,三日之内便有人来夜袭你这都护府。”
“哦?”安将军眼珠一转,盯住了李信。
“我有线报,暗影一伙会在两日后的丑时左右突袭你这都护府。”
“哦。”安将军又放松身体向后靠去,“那暗影首领倒真是个高手,不过他们那几个鸟人,成不了气候。”
“他们确实成不了气候,不过,你不是正想借机再干一票大的吗?”
“怎么干?”
李信不语。
安将军沉吟了一下,随即狞笑着说道:
“暗影夜袭都护府,守军力战,双方死伤惨重,又遭遇魔种袭击,都护府被毁。你安排长城守备军那些后裔士兵来参战,正好借机替朝廷除掉这些杂烩。魔种肆虐西域,丝路断绝,都护府已经毁了,你就给朝廷上本,彻底关闭长城,从此阻绝西域和大唐。”
一阵夜风吹入账内,烛火顿时变得纷乱,火苗拼命跳跃,账内的两人和摆设被烛火映照成破碎的影子,安将军和李信的脸都变得明暗不定。
“你的主意不错。”李信冷冷说道。
安将军嘿嘿一笑,“这可是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倘若被其他人知道了,那可就……”
“其他人怎会知道,除非是……”
李信顿住。
“其他人本不会知道,除非是……”安将军也顿住,“隔墙有耳。”猛然间他手臂暴涨,从坐榻后的帷幕中一把抓出一个惊慌的舞姬来。
那女孩被吓得尖叫了一声,正是此前被安将军搂在怀中亵玩的舞姬。
这个安将军……李信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
安将军的环眼中射出两道凶光,他粗壮的大手卡住舞姬颀长的脖颈,单手把她高高举起。
女孩几乎窒息,两手本能的去掰安将军的手指,但那手指就像铁铸一般丝毫无法撼动,女孩两脚乱蹬,拼命挣扎。
“也许她是明先生的人。”李信试探着说道。
女孩费力的点头,“是,我们的首领是离姑娘。”
凶暴的安将军吓得年轻女孩瞬时就放弃了隐瞒,只想挣脱这只可怕的大手。
安将军的眼睛突然变得血红,低沉的声音嘶吼道:
“人类啊!永远是这样充满了欺诈和背叛!”
那肥胖的手臂突然变得青筋虬起,五根钢铁般的手指收紧,女孩立刻瞪圆了眼睛,张大嘴巴,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安将军的巨力像掰断一根蜡烛一样瞬间捏碎了女孩的脖颈,发出渗人的“咔啦”一声,女孩立刻垂下头颅死去。
安将军一甩手,像扔破布一样把尸体丢在地上。
安将军向着李信转过浑厚的身躯,眼中的血色依旧殷红,一字一顿的说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了。”
李信目光深沉如水,对视着眼前的血红,点了点头。
……
长城的漠路上,天空银月如钩,朔风扑面而来,一骑白马迎风奔驰,烈风吹起大氅飘扬在身后。
李信心中如潮水般澎湃,“奄忽僵仆,孤魂弃捐(时常害怕忽然死去,孤独的灵魂被抛弃)……但愿生入玉门关!”《后汉书·班超传》中的几句话又浮现心头,心目中的英雄都要这样承受苦难吗?
纵马狂飙许久,马儿嘶鸣,前方已可以望见亮光,相隔数里闪耀着,风虽劲,光亮却不熄,唯有燃烧在长城的篝火,让我放下野望。
李信仰起被吹得几乎干裂的面庞,眼前是蜿蜒起伏如巨龙般的黝黑轮廓,那是上古奇迹,长城的夜影。
我愿随它陨落,随它沉沦,引它重返千年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