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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青子衿
桑子和因在宫中用了晚饭,连着又去康宁宫见了林太后,等到他回到长平王府已是暮夜。他幼时封王,少年被立储,因这皇太弟的身份多少有些尴尬,遂他的府邸一直未曾搬进储君应住的鹤元宫。久而久之,他倒越发觉得还是宫外住着舒服。人前规规矩矩,宫中处处谨慎,难得有这小小的一片自由天地。
桑子和已宽衣沐浴,正准备休息,是夜却有人来访,竟是右丞陆正庭。
桑子和急急换了一件宝蓝色长袍即在书房相见,见礼问候才又落座。
陆正庭从袖中一份信函敬上,道:“三方刺客皆有人被救回,此是范阳和青州那两波人的供词。微臣也已经派人查勘证实,那派出的三方刺客中正有一方是楚陵王桑锦煜的手下,另一方即是听从靖宁王桑承霖。”
桑子和捏着信函竟笑了起来,神情却颇为自嘲,半晌才道一句:“好、好、好……果然是我的两个好哥哥。这血缘亲情真是让我半分再不可信……兰州还有一方刺客可查明了?”
陆正庭道:“微臣无能,尚未查明。”
“罢了,此事也怪不得你。右丞呕心为我,我如何不明?”桑子和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查不查明又能如何。”
陆正庭道:“殿下虽记得兄弟情深,可他们远在藩地仍苦心谋划,实在可恨。另外这近处之人也有明有暗更是不得不防,殿下今后更得小心行事。”
“我明白。”
陆正庭良久又道:“如今榜试已出,前三分别是徐常桦、宁楷、杨之棠。”
桑子和心中对杨之棠了解最深,当朝御史大夫杨言次子,杨之棠的姐姐杨昭华亦正是陆正庭长子陆文辙之妻。另他对宁楷此人也多有了解,他是沈家家仆之侄。早年便知他文采斐然,一直青睐以他为今年榜首,谁知却也只是个第二。
“状元是……”桑子和顿首,“是徐博梣家的六公子徐常桦?”
陆正庭点头称是。
他不禁好奇道:“这徐博梣倒也生了个好儿子,竟能轻易居于宁楷、杨之棠之前一举得冠。”
“是。父母之过不涉子女,这徐常桦确实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陆正庭嘴上虽这样说,却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就怕这徐常桦难逃受他父亲波及。”
“这是难免的。圣人哲言虽多,却也要着事应变。夸夸其谈,嘴上功夫管什么用,且看以后的造化吧。”桑子和微微一笑,“右丞不必再多思虑,也不必为我强求太多。我并不奢求他能辅佐我,但愿他不似他父亲为人就好。”
“是。另外我已见过了宁楷,他为人十分忠善,对殿下也颇有敬仰之意。只是,他即将成为沈故的女婿,今后他们自然也是一条心的。我好歹与沈故相交足足二十载,知晓如今的他,只会对君王忠心,并不会辅佐殿下。”陆正庭沉默半晌,还是提起杨之棠,“至于那杨之棠,同样如此。亦是受尽他那御史大夫的父亲教诲,只会忠于君王。”
“人心这回事,向来苛求不得。只要不成为敌人,哪怕不做朋友也已经是朋友了。宁楷也好,杨之棠也罢,皆是如此。”桑子和若有所思,笑道,“何况这些好事又怎能让我一人全包全揽,真若如此我怕是要累瘫了才行。”
“殿下这是苦中取乐。”说罢,陆正庭转了话语,脸上依旧微笑,声音却十分正肃道,“还有……殿下可收到了周彦之女进京的消息?”
“周彦?哪个周彦?”桑子和有些讶然,不确定的问,“难道是,前户部尚书周彦?”
陆正庭点头,道:“正是。”
桑子和道:“为何此时进京?”
一时静寂无声。
周彦的事,朝中大臣也总会私下谈论。十年前户部尚书周彦被贬为永州司马,起因是为惠州州牧江安清贪污一案。
当年惠州遇百年洪水泛滥,江安清却因贪污赈灾银数万被灭满门。朝中亦有大臣为其不平,江安清为官清廉之道,此事必有玄机。可一旨诏书难以收回,江氏一族覆灭再难翻明。对立两波朝臣僵持不下,先皇下令就此结案。
然周彦不依不饶,立誓查明。又加之周彦身为户部尚书,又与江安清往来亲密,逐渐被朝臣所排挤。先皇权衡再三将周彦贬为永州司马。
当年亲幕之人看到周彦朝堂之上接旨,再三拜圣恩,却在其后随即当场脱去官服,摘去官帽,以一身布衣重归江湖。
他此生立誓,不亲朝臣,不进官场。多年过去,惠州江安清一族早已被世人所忘,也只有提起周彦之时偶然回想起惠州有其江氏。
桑子和再问:“周彦曾立誓不回朝堂,他这女儿多年也是杳无音讯,怎么冷不丁的就冒出来回京的想法?”
“这不太好说,或许是因为……”陆正庭欲言又止。
“因为什么?”桑子和茫然道。
陆正庭长叹一声,颤巍巍的双手有些不受控制,随即居然流下了两行泪,缓缓道:“周彦去世了……”
窗外风声越过耳畔,亦荡起廊下风铃的清脆之音。桑子和恍然抬头,原来,这又是一场雨了。
……
广安王府,梅锦阁。
“宫里有什么消息?”桑洛白刚从徐博梣那回来,随手解了披风扔给千叶,一边往书房走,一边询问。
千叶接过披风收起来,道:“那人怕是铁了心要和我们断了关系,如今她已经不受我们的控制。隔三差五的消息也是应应付付,拖延时间。殿下,您说她会不会已经有所察觉了?”
“察觉?”桑洛白摇头思然道,“不会,她要是真的知道,以她的性子早就和我们断的干干净净。”
“殿下说的是。”千叶接着说道,“只是另外长平王那边更是谨慎,便是顾知南跟了他这么久都是留几分心眼。”
桑洛白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也在意料之中,便是我也不可能全然信任身边的人的人。只怕他与我之较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罢了。”
千叶一愣,徒想起自己的身份,难免心思敏感。
桑洛白欲准备再问,千叶迅速道:“至于沈姑娘那边,最是无碍。”
桑洛白点头。
千叶将手函奉上,再道:“周彦之女周承露确然已经启程。”
桑洛白未接,长叹一口气道:“这下我们都被周承露耍了。”
千叶脸色一愣,十分不解。
“关注周承露的人定然不止我们一波人马。”桑洛白如此下了定义。
侍女进来撤去已经凉透的茶,换上一杯热茶,又悄然退了出去。
“是,我派出去的人和几波人马都撞上了。”千叶不解道,“周承露进京的消息如此隐蔽,为何谢家,苏家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甚至就连圣上都知道了。”
“这一切都在周承露的意料之中。”桑洛白继续伸手翻了手中的话本子,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千叶一愣,道:“殿下是说,这消息是周承露自己传出来的?”
桑洛白带了些佩服的语气道:“只能说,她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她比谁都清楚,与其偷偷摸摸的等待未知的危险,倒不如让大家都光明正大的保护她。”
周承露是太医令苏修齐外认的孙女,又与镇北候府谢家有一桩婚约。这两件事是整个安都不得不知的事实。
太医令苏修齐唯有一妻,妻子死后他这一生也未曾纳妾。他膝下本来也共有两子,六年前长子苏翊领兵对抗华州州牧叛乱一事,战事胜利,但苏翊却没能平安回来,家中留下的遗孀正是徐博梣的长女徐嬿婉。此外未留下一儿半女。
此后苏修齐把所有的期望都寄于幼子苏靖,又名苏九思。哪知苏九思年少成名,竟莫名立下不娶妻妾的誓言。当时苏修齐就气的差点昏死过去。苏九思也是个浪荡子,隔三差五就借着游历的名头弄得自己杳无音信,这次一走就是好几年,苏家也是近几日才收到他准备返都的消息。
再提起周承露和苏家沾亲带故,众人深知周承露的好运无非周承露姓周,正是前任户部尚书周彦的女儿。
早年周彦曾对苏修齐有救命之恩,现如今苏修齐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唯一的儿子又远在天边不着边际。如今周彦去世,周承露愿意回安都投靠,自然成了苏家的人。
……
待陆正庭走后,桑子和重新打散了头发里屋就寝。随时就寝,却难得安眠她,只是闭目养神,千桩事涌入脑海,百怒不得其解。
房外夜凉如水,皎洁的月光被隐去了两三分的光芒,想必明日的天气不是大好,山雨欲来风满楼。
今夜此时弄清了心中多日的疑惑,但心中仍有难平的不安和痛楚。直到今时今日,他才不得不说服自己去明白,云遮住的不过是月亮,沈花拾遮住的却是对自己仅有的零星记忆。
淅淅沥沥的雨幕中,转眼消逝的,到底是谁的记忆?尘烟迷了双眼,他想努力去看看那到底是多遥远的从前。
桑子和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在安城都大门前见到十二岁的沈花拾。
逢着冬季,皇帝桑祈病重,当时还身为太子的桑忆泽,领着一并大臣候在城都墙外迎接镇守月城二十余载而归的沈故、沈大将军。
彼时的桑子和还只是一个挂名的长平王,还未承担起什么大任。但他的举止投足、行为处事之间已经明显被养成了循规蹈矩的性子,一派老成持重。一行人中,桑子和紧紧跟在太子桑忆泽的身后。
沈大将军镇守月城数二十余载,手握十万重兵,皇帝桑祈登基前就与他称兄道弟数十年,如今这样大的迎接场面他本也是受的起的。各大臣不管心里有多少不满,情不情愿也总是要做做样子的。
刚刚过的四更天,天空还雪雾朦胧的,各官员已经等候在白皑皑的一尺深的雪地里,满当当站了两列长龙队,好不隆盛。
高城红墙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高低错落着,天地浑然一色,冰洁澄亮。远远的看见沈家车马军队停下,众将士齐齐下马步行。沈故长子沈少远跟随沈故右侧而行。
见到沈少远的第一眼,他眼中隐隐约约有些羡慕敬佩。沈少远不过年长他两三岁,虽又一直远在边境,却已经是安都城内老老少少饭后闲谈的一名人物。
自己府中情窦初开的侍女们私下也会悄悄谈论,偶尔也有那么两句冷不防窜进他的耳朵里。年少成名于战场,参与大大小小的战役。安都城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左左右右都是那两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风流倜傥的少年郎常见,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百万师的少将军是生平头回一见。
桑子和下意识的回头去看他的兄弟。果然,哪怕他的兄长桑忆泽贵为太子之尊,哪怕他的长兄桑洛白也有着陌上人如玉的容姿,此刻相比沈少远也都有些逊色。
那是他说不出来的差别,少年英俊,豪情壮志。如此相比之下,沈故身后跟着的两个女儿和幼子就有些不济。
长女沈朝夕初见之时虽也是,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一般的可人儿。但安都城内什么时候也不缺才华兼备的女子。
一时倒瞧不出什么特别来。
最后被瞧见的才是沈故的次女沈花拾和幼子沈江篱。沈朝夕和沈少远的个子都很高挑,处在最后的沈花拾和沈江篱都被挡了大半。
桑子和只隐隐约约看出后面的少女披着同雪色一般的狐皮斗篷。沈故与太子等人互相奉承完,几人才错落开来介绍他的家眷。
他方清楚的瞧见她,未梳京中贵女打扮,发饰简单却引人关注。四支翠玉流苏夹对称别在发间,两条毛茸茸白雪般的绒毛缠绕在发间,几只小花十分俏皮,俨然月城边关女子装扮。
她大约是极其怕冷,毛茸茸的白狐围脖和通红的脸对比冲突很大。一手窝着暖炉,一手牵着幼弟,一一上前拜见他们。低眉顺眼,温柔细语,好不乖巧,和那些安都贵女养成一样的兴趣,好生无趣。
但很快桑子和就意识到,他对沈花拾的误解着实有些大。
为了表达对沈故的盛情,借着长平王府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宴席为他接风洗尘。桑子和向来不是很喜欢那些酒桌上的弯弯绕绕,终于三巡礼节过后趁桌上的人推杯换盏间悄悄溜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