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鲜克有终
“哎呀,徐伯母你怎么也在这?我刚才居然没有看见您,不过也难怪……我还以为是赵妈妈呢。对不起,对不起。”沈花拾笑眯眯的跑过来,“对了,我最喜欢掺和这种家长里短的事了,徐伯母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呢。”
谁都知道赵妈妈是王氏身旁的婆子,此刻沈花拾拿王氏作比较就是为了寒碜她。众人也听明白这声对不起也是故意的,生生能把人气死。
一旁的徐常枫和徐博梣难得没有开口。
要说这徐常枫的性子,除了老实外,还真是找不出其它什么优点了。长相一般、身材一般、官职又不是什么大官。真不知道谢云泱这种长相又好,出身又高贵的才女当初图他些什么。
“你……”王氏已经被气的结结巴巴了,暴躁道,“要你管我们家的事。”
“谢姐姐,徐哥哥。你们一定要断的干干净净啊,这礼金这嫁妆可算的清楚了?”沈花拾一转脸,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对了徐伯母,你刚才在说什么?哎呀,不重要。我听说当年谢姐姐的嫁妆可比你们给的彩礼钱多的多,一定要算的清清楚楚啊,否则这有些人出去乱传,不知道要说你们什么呢。我这可是为你们着想,免得外面的人说你们贪财、贪财呀。”
沈花拾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但贪财两字说的意味深长。反正她早就看徐家的人不顺眼了。自己也就做一回这样的恶人,字字珠玑,咄咄逼人,好不欢乐。
“这是在干什么呢,徐左丞家里好生热闹啊。”忽然传来的这声音温文如玉,又带着几分笑意。
沈花拾回头去看,竟看到了桑洛白。他今天新换的一身衣服是白色长衫,锦绣料子似无暇,腰里系的还是那块青绿双鹤玉佩。
长的好看的人果然是穿什么都好看。
但说话的人并不是桑洛白。桑洛白旁边还跟着一位男子,她并不认识。一时间,她随着众人的眼神一起望去,陌生男子穿的是绣金丝的宝蓝色衣服,穿的不像桑洛白那般随意风流,而是窄袖方领的衣服,不大像京都城当下时兴的装扮。
个子倒是和桑洛白相当,但竟然比桑洛白还要再好看几分。也不知是不是沈花拾的错觉,竟觉得两人有些莫名的神似。
“燕王殿下,广安王殿下。”徐博梣慌张拜见。
燕王?那个素有克妻之名的燕王?沈花拾瞪大了眼睛。
先帝血缘同胞不算太多,最小的弟弟就是这位燕王,整整比先帝小了十五岁左右。因此这燕王与广安王桑洛白等人年龄都颇为相仿。燕王作为当今几位王爷的十皇叔,他早早远离官场驻守封地。如今圣上龙体抱恙,他才返京探望。
安都城内关于这位潇洒王爷,也颇有敬畏之意。他不问朝堂官事,却在东境燕地手握重兵管理五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边境岁岁纳贡,亦是不凡。
再说起这位燕王殿下的面貌,比陌上人如玉的桑洛白还多了两分清朗,芝兰玉树带些将军的坚韧,身子挺拔又带些文人君子的风骨。
沈花拾忽然想起陆文景的话,“要不然怎么能被称为“天下第二美人”。”
只是这位燕王……可望而不可及,素有克妻之名。
桑衡五年前在京之时,圣上曾为他指了工部尚书李家嫡女为正妃,哪知成婚在即,李家嫡女一场大病不过月余就撒手人寰。
后来,他自己颇中意韩太保家的二姑娘和殿阁大学士梁家的小姑娘,想着嫡侧妃同迎进门,双喜临门。
却不料两女家中接连人祸。
韩家女儿烫坏了一张漂亮的脸蛋,草草嫁去了荆州。
梁家的大学士正是大限,火急火燎也没赶上自家孙女完婚。梁家的长姑娘最为孝道,拿着手绢擦眼泪的模样我见犹怜,立誓三年不嫁娶。
桑衡愿意成全了她的心思,还特意请旨给了梁家姑娘一个乡君的封号。而且他干脆立下五年之内绝不再生娶妻纳妾的念头。这几桩婚事到此为止,都算是黄了。
大多数人心里也都明白,这里面大逃不过生死由天的天意,但心中为儿女考虑者总归对这燕王殿下有了芥蒂。
有心人掐指一算,五年之期将至。燕王也该娶妻了。
众人虽然震惊这位忽然回京的王爷,却都是依礼问候。
再去看徐嫣姝,她已经快速收起了刚才那副趾高气扬的做派,锋芒不现,眼睛直往桑洛白身上看。
见到了心上人,自然要乖一点,顺一点。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桑衡道一声“诸位不必多礼”,说罢十分自然走到谢云潇身边,两人并未搭话,却从眼神里看到许多默契。
沈花拾好像是听说过的,谢云潇当年可是燕王的伴读。两人情似兄弟一般。
众人未察觉,桑衡的眼神和谢云泱有过短暂的凝视和躲避。众人都有些尴尬,谢徐两家的丑事,竟让两位王爷亲眼观望。
谁也没开口化解此时的尴尬。
“你不是那天来我家的大哥哥吗?”沈君乐从徐嫣姝背后露出一个小脑袋,一脸天真。沈花拾朝一旁桑洛白的脸上看去,再三确定,沈君乐叫的就是他。
沈君乐这一声引起的是徐嫣姝对桑洛白和沈花拾的打量……
桑衡的到来,莫名让沈花拾多了两分底气,大胆道:“徐嫣姝,今天你当着大家的面自己说说清楚,你头上的鎏金步摇到底是哪来的?”
谁也没想到沈花拾会突然来这样一出,王氏的脸一下子变得青红,这才注意到自家女儿戴的竟然是从谢云泱那里拿来的那只鎏金双荷步摇。
徐嫣姝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道:“我母亲给我的,这是我母亲的陪嫁啊。”
徐嫣姝茫然又底气十足的语气,一时间就连沈花拾都愿意相信徐嫣姝是毫不知情的。
“是吗?徐夫人?”反问的人竟是桑衡。
桑衡离京五年忽然爱管起了闲事,这番行为就连桑洛白也未料到,微微变了神情。
众人都听出桑衡话中的不对劲了。
“是……”王氏艰难的答道。
“据我所知,这可是当年我母妃送给谢姑娘的……新婚贺礼。”
王氏硬着头皮继续道:“大约……大约只是相似。这并不是云泱的那支。”
“我说它是,它就是。”桑衡不屑冷眼瞟过,又冷呵一声道,“还是说,你认定本王在说谎?”
周围顿时一片死寂。
就连沈花拾也被眼前这出弄的没反应过来,怎么就扯上新婚贺礼了?
但周围之人缓缓察觉出来,这已经不仅仅是徐家的家务事了,也没人敢自作多语了。
先不论这步摇到底是不是燕王殿下那支,就算笃定了这支不是。但这燕王殿下要非说是,那也只能是了……
毕竟谁也没想到这只鎏金双荷步摇竟然有这样大的来头。
只有王氏的脸上瞬间一片惨白。
“徐左丞,本王不过与您几年未见,您的家风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桑衡玩弄手上的玉扳指,明明是低头笑语,却让人心生惶恐。
徐博梣倒是识相,忙拂袖请罪,“下官惶恐,是……是下官管教无方……”
谢云泱再三欲言又止,最终抬眼直视桑衡,强作一脸淡然,道:“是我送给她的。”
桑衡轻笑一声,道:“我可不信。”
“是真的……”谢云泱强忍着心里的不安。
桑衡看了谢云泱一眼,打断谢云泱的话,提高了声音,道:“谢姑娘也是世家中人,皇家之礼私下赠送,应该知道是怎样的后果。”
谢云潇正抓着谢云泱的胳膊,摇头示意妹妹不要再言。
“老爷……”王氏一句话还未唤出,就见徐博梣一记耳光狠狠甩出,“住口”。
徐嫣姝被吓了一跳,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躲在捂着脸的王氏身后,“爹……”
王氏强忍着疼痛,松开捂脸的手道:“臣妇知错了。”
沈花拾冷笑道:“光知错哪里行,必要改错才能长长记性。”
沈花拾也算不上故意发难,自觉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徐左丞的家事我们这些外人自然也不便有所参与。”桑衡挑眉,一脸微笑,语气却意味深长,“但徐左丞应该也不想听到明日的坊间传言吧,万一说什么徐左丞家风不正,纵容后院苟且,对徐左丞的官声总归是影响不好。”
言简意赅。
徐博梣见此形态,垂首道:“是……下官……知道怎么做了……”
徐嫣姝不明白如何,慌道:“父亲,你要做什么?“
徐博梣恶狠狠的一道目光令徐嫣姝不战而栗。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明了,彼此心如明镜,已经没有再复多问的理由。
桑衡此时笑了一声,又恢复到初来时的模样道:“洛白,看来咱们今日来的不巧。徐左丞家中琐事繁多,咱们还是改日再访吧。”
桑洛白点头道:“一切看皇叔的意思。”
桑衡不再似刚才那般端着架子,上前拍了拍谢云潇的肩膀,笑道:“云潇,咱们五年未见,该好好聚上一聚才是。”
谢云潇为官老成持重,今日少有的少年义气风流,笑道:“我还以为殿下五年不回京,怕是把我们这些人都忘了不成。”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桑衡眼神一一扫过众人身上,“走吧,趁你的马车我们一起走,我们也可借此闲谈几句。”
桑洛白忽然歉意道:“皇叔我还有些私事,恕我不能与两位尽兴了。”
桑衡挑眉望向沈花拾,了然点头。
沈花拾一脸尴尬,背地却翻了个白眼。
燕王殿下随着谢家的人马离去,沈花拾在桑洛白的眼神示意下先行拜别,“徐大人,我还有事也就先走了。”
徐博梣苦笑点了点头。
沈花拾转身侧耳徐思颜道:“今天徐嫣姝怕是得意不起来了,不过大嫂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沈君乐眼睛亮晶晶的看了看桑洛白,又看了看沈花拾,道:“小姑姑再见。”
谢家的马车大大小小来了足足有十驾,三人所乘的车驾是居中最大的一驾,宽敞又明亮,只是气氛有些不太好。谢云泱和谢云潇东西对面而坐,桑衡自坐北面已闷声喝了两杯茶。
谢云潇如坐针毡,看看谢云泱,又看看桑衡,不知道怎么缓解眼前的尴尬。终于在马车一个急刹车暂停之后找到了借口下车:“殿下,云泱,我下去看看。”
手下的人见自家主子下车,竟像是落荒而逃。但当主子走了两步之后又像是如释重负,不知道的还以为车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前面确实出了点事,在为首的马车转弯的时候,不留意就撞到了一个妇人。那妇人还抱着个孩子坐在地上,现场就不依不饶起来,死活不肯站起来。手下的人自然也是人精,立马看出来是碰瓷的人。
谢云潇往日也遇到过这些事情,虽自觉无错又有些厌恶,但又总心怀可怜不愿耗费时间纠缠,往往也都是给钱打发。但此刻却意识到,抓住这棵救命的稻草,坚持对错是十分重要的。
手下的人跑回来给桑衡手下的人汇报道:“大人说,请燕王殿下和姑娘再等一等,前面的事须得慢慢理论。”
桑衡的近侍赵赫又一字一句的转达。
“知道了。”桑衡望着眼前的人,“你还是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赵赫顿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后面那句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谢云泱面不改色道:“没有”。
“云潇就快回来了,你是非要当着他的面说吗?”桑衡见她未语,再问道,“这就是你苦苦求来的亲事?当年你不惜以死相逼让我成全你和他,你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刚才在徐府面前委曲求全的那个人,还是谢云泱吗?你怎么就能任由自己糟蹋自己?”
谢云泱遂笑了,道:“你应该比我还要了解谢云潇,他这是太过有心,故意而为之。他若不走,殿下也未必会当着他的面说吧。”
“你又何必左顾而右言其他。你就这么厌恶我?竟连这步摇也要送给别人任意糟蹋?”桑衡的手指摩挲着那支金步摇自嘲。
“殿下何必耿耿于怀呢。”谢云泱仰脸正对上桑衡凝视她的眼神,像一汪井水深邃的不见底,不自然的又低下头去。
桑衡无话可说,恼怒掀帘举手,却最终没狠下心。
谢云泱的心也跟着紧了紧,却依旧风轻云淡道:“这是你母妃的东西……你明明也不想扔,做这副样子给谁看。你明明更不想来,又何必非要给彼此填麻烦。”
桑衡的脸色越发难看。
谢云泱仍不觉,继言道:“殿下自我感动的戏码果然是演的十足。”
桑衡哈哈一笑,将手中步摇狠狠甩出,“你非要激我,那么恭喜你,得偿所愿。”
谢云泱咬牙道:“你和我都是愿打又愿挨的人,谁也不比谁高一等。”
车下众人见燕王殿下气冲冲的下了车,不由得面面相觑,互相猜测。
谢云潇正拉着那妇人讲理讲的专心致志,十分投入,却见桑衡从身旁走过扬长而去,片刻不停留,只留下一句,“云潇,改日我再亲自登府。”
谢云潇目送桑衡离去,才返回车上,见谢云泱却是默默发呆,微讶道:“殿下说什么了?”
谢云泱未语摇头,却又侧过脸去,不自然的流下了两滴泪水。
谢云潇不再多问,咳咳道:“那个……我有些累了。我歇一会儿,到了叫我。”说着已开始闭目养神。
“嗯……”
谢云泱整理面容,沉默片刻,道一句,“谢谢大哥。”
半晌未听见回复,谁也不知道他是真睡着了,还是有意回避。
谢云潇忽然忆起当年的亲眼所见。
四月花季荼靡,西厢房外的绿墙红瓦上也是一片生机盎然。绿油油的爬山虎挂满了整面墙,远远望去,看了人心里多了份清凉。
谢云泱一直有在后庭湖边练字的习惯。她的笔法并不好,却总说自己是喜欢练字时的安静祥和。甘静畅快,如出肺腑。
那日的阳光很好,谢云泱褪去了厚重的夹衣,换上了薄薄的黄色长裙。更是早早备好了笔墨在后庭边的凉亭里练字。
刚写完一个“冷“字笔墨未干,桑衡就出现了。她颔首示意桑衡,他却盯着谢云泱看得出神。
谢云泱执笔重新蘸了墨,又写下几个字,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冷酒夜伴孤魂影,乍起梧桐雨渐稠。”
他念了念这句诗,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这字,当真没有得到你父兄的半点精髓。”
她着实气恼。
定睛看去,桑衡接过她手中的狼毫,蘸了墨汁执笔而落。行云流水,飘逸俊秀。
桑衡将笔递给她,手指不经意的触碰间让谢云泱羞怯一笑,颇有小女儿家的姿态。
“痕妆未去西楼卧,未曾解恨添新忧。”谢云潇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桑衡当年对出的下联。